
从大明王朝开始横推诸天
何人奏我长河吟 著
类别:女生频道 状态:连载中 总点击:100 总字数:1871655
为求武道极峰,徐行踏遍诸天万界。大明王朝,拳法广传。听闻朝中有小阁老以绝顶拳术,担起两京一十三省,可当得徐某一拳否? 北宋年间,武林势大。杏子林中,究竟是铁手横绝,一以贯之,还是降龙称雄,举世独尊? 元末乱世,西城东岛,少林武当,两派六道,黑榜豪雄,雪域法王,谁人任凭沧海横流,翻手为云覆手雨? 道法盛世,白蛇情缘,七世怨侣,天魔冲煞,丈六金身镇大渎,两仪微尘锁洞天。 神话人间,天庭崩溃,神位空悬,降龙罗汉坠凡尘,保生大帝入轮回,天帝转世无处寻,魔作沙门惑世人。 阳神求仙,遮天成帝,元神纯阳,弹指遮天,粉碎真空斗圣体,盘皇三剑战帝兵,扫平禁区斩不死,终证彼岸辟新天。 ……我立超世志,必至无上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当前进度:大明王朝(完)——北宋综武(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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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徐行徐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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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年,四月。
浙江杭州,淳安县。
恰逢梅雨时节,天地间充斥着风雨欲来的潮意,湿气甚重,颇为阴郁,看不清太阳已到何处。
土路满是坑洼,四处泥泞,阁楼也显得破旧,腐败破旧的味道混杂在水汽中,窜出去老远。
街上人影稀疏,且大多行色匆匆,垂首敛眉,偶有衙役上街巡逻,也是脸色沉凝。
整座城市都充斥着一股连空气也紧绷的焦虑、不安。
徐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曾经的淳安县,因新安江灌溉,稻产丰富,在东南十九府中都算富饶之地。
可这一切,都在六年前成为了过去。
东南沿海一带,自太祖立国以来,便饱受海寇侵扰,战乱不休,虽有海禁制度,却难以根除祸患,甚至还因此令一批沿海人民铤而走险,最终成为海寇。
所谓“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于是海滨人人皆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是也。
严酷的海禁政策,最终催生出一位盘踞四海,势力遍布倭奴、琉球等地的巨匪大寇。
此人名为朱天都,据传为建文帝后裔,麾下艨艟数百,战船过千,敢战之士以万计,乃东南沿海第一贼寇,被称为“宝龙王爷”。
倭奴人则充满敬畏地称他为“鬼天皇”、“影子国主”,以彰显其人在倭奴国凛不可犯,至高无上的深重威严。
六年前,这位“宝龙王爷”更是亲率数万海寇上岸,洗劫浙、皖、苏三省,攻掠杭、严、徽、宁、太平等州县二十余处。
朱天都一路长驱直入,直抵留都南京城下,炮轰州城,杀人无算,横行八十余日后从容退走,令官兵只能望洋兴叹。
其人为祸极深,恶名之盛,足令东南民众闻而色变。
对他们来说,这位“龙王爷”的威严,甚至要更胜过那位只知修道寻仙,不问朝政二十余年的圣上。
淳安县也在这次惨烈程度空前绝后的海乱中,大伤元气。
县志记载,“房屋十室九空,人口十去五六”一语,没有丝毫修饰,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哪怕时至如今,这位海上巨寇手下的海贼、倭寇,亦是屡屡犯边,烧杀抢掠,令沿海民众深受其害。
徐行挥手打散扬尘,大踏步地进城。
无数隐蔽目光从街道的四面八方投向徐行,其中翻涌着诸多复杂情绪,好奇、惊讶、审视。
缘由无他,只因徐行那种昂首挺胸的自信姿态,与这座压抑不安的县城,实在是太过格格不入。
他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处小巷深处,伸手推开了药材铺子的大门。才进店,大片烟气便裹挟着药味儿,扑面而来。
有位枯槁老人坐在柜台后,手攥烟杆,抬目望来,见是徐行,他眉宇舒展,手也松开,没好气地道:
“门都不敲,真当是自己家了?”
话是这么说,可老人话里话外的亲近劲儿,任是谁也感觉得出来。
老人这家药材铺子,专做武馆生意,平日里来他这里拿药的,都是武馆学徒,血气方刚、自恃武力,就不免粗野了些。
只有徐行,虽贵为馆主,却每次都是亲自来取药,且言谈温和、举止规矩,老人自然对他另眼相待。
徐行凑到柜台前,见老人的戒备神态,奇道:
“咱们这儿就是闹倭寇,也闹不到您郭老头上吧,至于这么小心?”
老郭能在淳安县城开药材铺子,专门跟武馆打交道,自然是颇有手段,不至于如寻常人家一般,担忧被些许流窜倭寇骚扰。
老郭眯起眼,古怪一笑:
“海上的龙王爷闹不到,不是还有陆上的龙王爷嘛。”
老郭颇有几分江湖人的豪爽,编排起当今圣上来,也是肆无忌惮。
徐行的眉头皱起又拉平。
“还是为‘改稻为桑’的事儿?”
虽是问句,徐行的语气却极笃定。
这些年来,皇帝大修宫观,大明宫内开支无度,官吏贪墨横行,国库早已入不敷出,又逢多天灾人祸,年景是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年初,当朝首辅严嵩为了增加收入,便提出了“改稻为桑”的法子,要把浙地一半的农田改为桑田,增加蚕丝产量,好织出更多丝绸,对外销售,以弥补国库。
嘉靖帝龙颜大悦,当即批准实行。但这政策听上去虽好,实施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尽管皇上说了,改的桑田都按稻田收税,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全靠种地养活全家老小的农户们,又怎么会愿意放弃自家的稻田?
桑田就算收成再好,也不是能填肚子的吃食。
若是遇上个天灾人祸,那些大户趁机压价收入,只怕到时候全家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农户们又不是傻子,更深知这些豪强大户的手段,自然不愿将事关生死的命根子交出去,反抗得颇为激烈。
官府也不敢贸然动手,生怕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让始终对东南虎视眈眈的海寇摘了桃子。
于是,就这么僵持了四个月。
可现在听这意思,官府是又开始动作了?
怪不得老郭如此戒备。
堂堂大明官府,就算剿不了纵横海上的大寇巨匪,拿捏一群根子在地上的农户、地主,还不是轻轻松松?
徐行叹了一声。
官府、海寇,都是吃人的老虎,两虎相争,受苦的,终究还是他们这些百姓。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给人活路了。
徐行心里翻滚着种种念头,却并不显露出来。
他交完钱,跟老郭道别一声,就拎着药材包,转身离开药铺。
沿途上遇见认识的商贩,徐行都会笑着打个招呼,有熟识之人,他也会停下脚步,跟对方闲聊两句,再挥手告别。
出了城,他便沿着泥泞乡道,一路前行。
乡路杂草丛生,尽头有座小山坡,坡上林叶茂密,林间小溪潺潺,溪旁立了排屋舍。
门前悬了块匾额,匾额上痕迹显得格外深邃,凹陷处没有半分尘埃,平直的线条勾勒出端正的楷书字迹。
掀潮馆。
此地环境清幽,似是出家修行的宁静道场,从大门进去,便是一片水痕白石压成的地面。
因东南局势纷乱,战事频发,民众也在战火中,历练得颇为彪悍,武风盛行,哪怕是田野间的农夫,都能耍两手有模有样的把式。
久而久之,此地自然是拳师如云,武馆林立。
穷文富武,是武行中颠扑不破的真理,是以武馆大多开在城中。
可徐行的掀潮馆,却反其道而行之,自他师父那代,便立身乡野,广纳贫家子弟为徒。
奈何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为生计所迫,只能学些粗浅招式,便要回家里帮忙,极难坚持下去。
自老馆主刘锅逝世,徐行接手武馆后,掀潮馆的学徒就越发稀少,到如今,正经跟着他练拳的人,仅有一人。
此人名为齐大柱,乃是淳安本地桑农,心思单纯,勇猛精进,拜师以来苦修不缀,几无一日懈怠。
徐行对齐大柱的资质、品性都颇为满意,已打算将再过些时日,便将他纳入掀潮馆门墙,做个有资格给历代祖师敬香的真传。
回到武馆后,徐行先支起炉子,将买回来的药材和一只山鸡给处理了,放进粗陶瓦罐里煮上。
虽然心里念着事儿,但徐行也不会因此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
处理好食材,他又架起个大铁锅,倒进去一盆混着铁钉子的木屑木炭,再升起一蓬明晃晃的焰火,点燃满锅炭火。
徐行从旁边拿起一根竹棍,在火中轻轻搅合。
等铁钉粗糙的尖头都给烧得微微发红,他才放下竹棍,抄起簸箕,手腕轻轻一抖,朝锅里洒进去一把豆荚。
这些豆荚都晒足了天数,稍一碰火,干瘪的表皮便化为灰烬,暴露出内里的豆子。
豆子接触火焰,发出滋油般的轻微声响,等这一点油声后,整个豆子就会被燎得焦黑发苦,难以入口。
就在这刹那,徐行空着的左手动了一动。
满锅火焰如遭逆风吹卷,摇晃不已,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
一息之后,徐行吐口气,张开手掌,露出一把泛着油光的豆子。
豆子黄澄澄,粒粒饱满,没有一丝焦痕,而锅中的泛红铁钉,位置分毫不变。
他竟是在这点时间里,避开了所有铁钉,把数十粒将爆未爆的豆子给尽数捻起,且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有把任何一颗豆子捏得破裂。
这种神乎其技的表现,足以令寻常拳师瞠目结舌。
徐行吹了吹豆子冒出的白气,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抛,边吃边嘬气。
如他这种拳师,手脚肌肤已淬炼得极为坚韧,哪怕直接放进沸水里,也会浑然无事,可嘴巴嚼着也会觉得有些烫。
不过,正是烫的吃着才香。
徐行慢慢嚼着豆子,听着豆子破裂时,唇齿间传来的清脆声响,享受地眯起眼。
吃完这一批,徐行又抄起簸箕,如法炮制。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都极为专注,肌肤也渐渐泛红。
以徐行的功力,想不间断地“火中拈豆”,也绝不轻松,须得全神贯注,容不得半点分心。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用这种方式,来锻炼自己的武学。
——若没有挑战,怎称得上修行?
这会儿功夫,罐子里的药汤也煮好了,一股浓郁中药味挟着大片大片的肉香,扑面钻到徐行的鼻孔里,令他精神一振。
这里面煮着的山参、当归,都有几十年的年份,药力非凡,练武讲究养炼合一,要强身健体,自然离不开滋补。
徐行也不怕烫,伸手从火炉上直接拎起瓦罐,一仰脖子,将瓦罐里的药材与鸡肉,都囫囵吞进肚里,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只觉腹中一团热气四处翻滚,暖洋洋一片,训练后的疲惫已是不翼而飞。
徐行走回内屋,打了盆清水洗漱,为下午的授课做准备。
铜盆照出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庞。
这张面容俊逸得近乎秀丽,却生得一对浓眉,眉尾微翘如刀,眸子透亮晶莹,显得极有魄力,就像是在南人的文秀风骨中,还挟着一股北人的豪雄英气。
正因这极其出众的相貌,徐行本人在淳安县的名声,还要远远胜过掀潮馆这间破落武馆。
几乎所有见过他的年轻姑娘都会可惜,这么个丰神俊朗的小郎君,怎么就想不开,要去做抡拳头、练把式的拳师?
徐行只是一笑置之。
因为,对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来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练武更值得投注心血的事。
徐行这一世,投身于绍兴的官宦家族,祖父做过正五品的同知,但等到他出生时,家道已然中落。
徐行父母早亡,四岁那年,唯一的嫡亲叔父便将他带到了淳安,交给了与徐家关系匪浅的掀潮馆老馆主刘锅。
从这位老馆主口中,徐行才了解到此世与前世古代的不同之处。
他所在的这个大明王朝,虽然大致走势与前世所知的“历史”相似,却有着极为昌盛的武道。
这种武道不讲气海、经脉、真气之类的概念,而是旨在开发人体潜能,磨炼精神意志,以求突破肉身极限。
拳术有成者,虽不能飞天入地,搬山跨海,也有倒曳九牛之力,托梁换柱之能,千枪万刃中,匹马纵横,轻取敌将首级,只在翻掌之间。
徐行第一次见刘锅,这位老人便演示了一手,单掌劈断碗口粗树干的功夫。
虽然老人动作轻描淡写,表情云淡风轻,可那种非人力量带来的震撼感,却令徐行记忆尤深,至今难以忘怀。
如果说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那两世为人的徐行,就像是一个在回家后,又侥幸逃出来的贪玩孩子。
正因如此,徐行对自己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格外珍惜。
这种珍惜不是说他怕死,都已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好怕的,指不定死了又会重生呢。
而是表现在,徐行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绝对不吝投入心血和精力。
徐行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前世都不曾活得畅快,好不容易重回一世,总不能再重蹈覆辙吧?
经历过现代世界那堪称爆炸性的娱乐信息洪流,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享受,对徐行来说,都是索然无味、乏善可陈。
在徐行看来,这种前世不曾见过,练到高深处便足称“非人”、“超凡”的拳术,才是足够新奇,也足够趣味的东西。
他当年就是个狂热的武侠迷,《龙蛇○义》、《拳镇○河》之类的国术流小说也没少看,现在有机会接触这种“真实国术”,自然不愿错过。
所以徐行当即磕头拜师,成了刘锅的开山大弟子。
练武这东西,最开始入门时,除却苦练之外别无他法。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足称“高手”的拳师,都必须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汗水与伤痛。
但,这些痛苦煎熬对徐行来说,反而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因为苦练而脱力之后,徐行往往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无力的手臂正在逐渐变得坚实,脆弱的筋骨越来越坚固,松软的皮肉越来越坚韧。修行日深后,就连他的精神也因长久锻炼而变得昂扬向上。
这种一点点成长,全方位变强的感觉,实在是令徐行无比沉醉。
就这样,这位来自遥远蓝星的穿越者,在苦练与修行中,度过了足足十八个寒暑。
如此漫长的岁月,早将他的人生与武道融为一体,不知不觉间,拳术对徐行来说,已是生命中密不可分的重要之物。
清洗完面容后,徐行换上一袭青衫长褂,脚踩黑布鞋,束发却不别簪,气质也为之一变,宛如潇洒不羁的疏狂文士。
不认识他的人很难相信,这个风姿卓然,满身月朗气清之感的俊秀青年,竟然是练拳把式的乡下武人。
这也是掀潮馆的规矩,为师长者,在练武时无所谓衣着,但传道授业解惑时,必须要端容貌、正衣冠,才能为弟子们以身作则。
徐行穿戴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声响,就像是阴云中的隐约雷鸣。
他走出内屋,推门望去,却见衔尾五骑奔驰而来,在武馆前停下,五名皂衣差役翻身下马。
领头那汉子黄脸髭须,身材矮壮,眼神凌厉,眉宇带煞,双手指节粗大,遍布老茧。
徐行一看便知,这是个把拳术练上了身的公门好手。
他没想到,官府竟然这么快就找上门,瞧这架势,来者不善啊。
见徐行出来,黄脸汉子眼中精光一闪,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
“你就是掀潮馆馆主,徐行徐踏法?幸会幸会。”
徐行颔首,刚要开口,黄脸汉子便变了脸色,寒声呵斥道:
“你厮瞧着面善,像个白面书生,背地里倒做得好大事,心肠歹毒至极,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平日里,黄脸汉子凭这套一哄二吓的变脸功夫,在县城办案,着实镇住了不少犯人,可如今对上徐行,却是全然不起作用。
这位年轻馆主只是挑动眉梢,不咸不淡地道:
“这位差人,徐某若是犯了大明律法,还请明言。”
“若是没有……”徐行抬起头,目光扫过五人面容,平静道:“就不要玩这些小手段了。”
黄脸汉子面上闪过一抹阴沉,目光不善,冷笑道:
“小手段?姓徐的,我是给你个机会,自己交代掀潮馆‘通倭’之事。你既然冥顽不灵,就不要怪咱们兄弟不客气了!
你那个徒弟,公然以倭寇身份,聚众对抗官府,冲撞官军,煽动造反,冒犯了知府大人,已被押送杭州大牢。
你不要说,你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徐行年纪虽轻,却也颇历世事,更是熟稔这些官差的话术,听到这番添油加醋的描述,他心中自有判断。
再联想到,今天老郭所说,官府已决定用强硬手段,推动“改稻为桑”,他已能推理出事件真相的大致轮廓。
既言“冲撞官军,冒犯知府”,多半是说杭州知府亲率官军,对付那些不愿改种桑苗的稻农。
齐大柱看不过眼,便出手相助,也就坐实了“聚众对抗官府,煽动造反”。
至于“通倭”云云,徐行用屁股想都知道,属于官府自行发挥的内容。
无非就是想借着清剿倭寇的名头,扫了齐大柱这个敢带头的乱民,以儆效尤,为淳安县立个典范。
多少年了,还是这老一套。
也还是那么……令人作呕。
理出大致脉络后,徐行却没有一开始那么愤怒,反倒是颇为平静。
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思考解决之法就是了。
他只是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这些年来,做事是不是太过隐忍低调,以至于让什么人,都敢骑到掀潮馆头上来作威作福?
若老头子泉下有知,不是给他平白看了笑话?
见徐行沉吟不语,黄脸汉子狞笑一声,以为已镇住了这过分年轻的馆主,自觉这事儿已成了七八分。
惦记着布政使大人承诺的奖赏,他唇边笑意越发明显。
官府行事虽然霸道,但那也是对百姓来说。
官场上,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处理不好手尾,给对手留下可供发难的把柄。
如今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本就极为反对改稻为桑,曾多次上书,请求朝廷收回成命,如若不然,也请宽限些时日。
可以说,自年初旨意颁布以来,浙地还能过四个月的安稳日子,都是仰赖这位总督大人居中斡旋。
杭州衙门的其他官员们,因严阁老、小阁老的指示,不得不咬着牙,强行推动改稻为桑,自然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给胡部堂提供话柄。
既要借“通倭”之名整治齐大柱这个带头反抗的乱民,杀鸡儆猴,以震慑淳安上下,开个好头,就得把事儿办得干干净净。
所以,尽管都知道齐大柱不是倭寇,但他们也要编出一个足够真实、或者说,足够说服顶头上司的故事。
杭州知府马宁远虽然不谙此道,可他的同僚,浙地布政使郑泌昌,却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
这位布政使宦海沉浮数十年,早已历练得圆滑老辣,他深知,编故事,最重要的就是逻辑通顺。
这个故事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齐大柱一介本地桑农,怎么就突然成了倭寇?
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徐行和掀潮馆,就是郑泌昌找到的缘由。
如果说这外地人是真正的倭寇,掀潮馆是暗藏倭寇的窝点,齐大柱只不过是个被蛊惑的本地桑农,这故事的真实性,立即就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而当他知道,徐行在淳安县里,也颇有人望后,收拾掀潮馆的理由,就又多了一个。
——能教出齐大柱这种反民的师父,自己还能是什么好人吗?
这人就算不是倭寇,也始终是个不安定分子,练武的人,本就血气方刚,他若为了自家徒弟振臂一呼,指不定还真要闹出乱子来。
既然这样,那就搂草打兔子,一并收拾了,也算是防微杜渐。
郑泌昌很轻松的理顺了这个逻辑,并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自我说服,把栽赃陷害的卑劣行径,美化成了为民除害的大义之举。
虽然他认为,一介经营破落武馆的乡下拳师,根本不值得如何重视,但为保万无一失,郑泌昌还是做了万全准备。
他从主管缉拿、监察的同僚,浙地按察使何茂才手里,要了黄脸汉子这个臬司衙门的高手,来亲自执行。
现在看来,郑大人、何大人,实在是慎重过了头啊。
不过也好,不然怎么轮得到我来干这种肥差?
黄脸汉子心头火热,他知道,按官场规矩,能替上官做些见不得光的脏活,那才算是正经挂上了号。
所以,他已决心要好好表现,使出浑身解数,拿下这个武馆,给两位大人留下一个办事得力的好印象。
打量一番掀潮馆后,黄脸汉子逼视徐行,嗓音猛然提高了不止一个调。
“你这武馆占地如此之广,却只有一个学徒,内里是不是用来暗藏倭寇?!”
劈头盖脸地罗织完罪名后,黄脸汉子也不给徐行任何分辩机会,一挥手,下令道:
“拿下此人,搜检武馆!”
此话一出,黄脸汉子身后四人皆面露狞笑,抄起铁链、铁尺、枷锁,朝徐行围了过去。
这些衙役平日里在杭州城里横行霸道惯了,见徐行如此不卑不亢,早已心生不悦,如今终于能够动手,心中只有一股暴虐的发泄欲望。
不过,徐行也根本没想着分辩。
从很小的时候,他便深刻地意识到,在这个危险而残酷的陌生世界,有力的拳头比起空洞的言语,要更能解决问题。
显然,比起眼前这五条废柴,他徐某人的拳头,就绝对、绝对——足够有力!
徐行目光平平扫来,黄脸汉子心里一惊,他整个人如遭火烧一般,本能地缩颈藏头,身子猛烈一弹,五指弯曲如钩,刺向徐行面门。
衙门里的差役主缉拿事宜,故而几乎人人都练得有一手极善擒拿的鹰爪功夫。
这黄脸汉子正是杭州衙门中,一等一的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分筋错骨的大杀招。
其人抓摄之间,如苍鹰扑杀,指力之强,足以给常人开膛破肚,一把扯出心肝来。
下一刻,劲风扑面。
周遭空气骤然如涡流旋动,而在风眼处,一抹黑色如山岳倾覆,迅速在这黄脸汉子眼睛里放大,遮蔽了他的全部视野。
那是一只布靴。
砰!
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的胸膛上,将这精壮汉子踢得飞腾而起,摔落在丈许外的泥地里。
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后,黄脸汉子才感到姗姗来迟的钝痛感,仰面栽倒在泥泞里,眼前一片模糊,鼻子歪在半边,热血咕噜噜地从眼眶、鼻孔里涌出来。
第二章 除得一个算一个,杀得一双作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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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兔起鹘落间的变化,令其余四个衙役大惊失色。
衙役们根本没想到,这俊秀青年瞧着文质彬彬,行事却如此凌厉果决,一言不合,当即出手,绝不废话。
哪怕面对公门中人,他也敢暴起行凶,照打不误,好像这些代表朝廷权威的衙役们在他眼里,跟路边野狗没有两样。
众人更没想到,遍数杭州衙门,都算一等一好手的黄脸汉子,在徐行手下,竟然走不过一招!
一个在乡间开武馆的泥腿子拳师,手段怎会这么硬?
但在黄脸汉子眼中,徐行的手段不是硬,而是高。
高到没有边!
如此拳术,甚至已比得上杭州那几个享誉浙地武行的大拳师!
这种真正在武道上有所成就,精通打法的高手,无不是身经百战的人物,绝没有籍籍无名之辈。
可黄脸汉子事前,却从未听说过掀潮馆的名头,更没有听说过徐行这个人。
如此强人,不去杭州凭真本事扬名立万,谋一世荣华富贵,反倒隐姓埋名,潜身乡野,经营武馆,定然别有缘由,所图甚大。
这人不会……真是倭寇细作吧?!
黄脸汉子忽然想到了,先前捉拿齐大柱的场景。
那个人高马大的雄壮汉子虽然据理力争,到底还是没敢动手,仍由官差将自己拷走。
说来好笑,黄脸汉子正是从这个老实人身上,认准了能教出如此弟子的掀潮馆,绝不可能跟倭寇有染,才会如此嚣张。
可当他意识到,徐行有可能是真倭寇后,那股跋扈气焰当即荡然无存,全都化作了难以抑制的惶恐与惊惧。
黄脸汉子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刚抬起头,就见那位武馆馆主不知何时,蹲在身前,掸了掸鞋面上的灰尘。
而其余那四位衙役,都已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看着这满脸惶恐的黄脸汉子,徐行摇摇头。
他语气平淡,眸光却冷得慑人。
“动辄便要借倭寇名义,致人于死地,呵。
若不是你们,朱天都岂能集结那么多人手,在海上弄出那么大声势?”
黄脸汉子这语气就知道,此人就算不是倭寇,也是个蔑视王法,视官府如无物的强人,根本不敢回话。
“把这事重说一遍。”
再简洁不过的言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黄脸汉子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废话半句,当即便要了账。
如此重压下,他哪敢有半分隐瞒,当即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统统交代出来。
事实也与徐行所料,大差不差。
这些天来,上面几次三番催促“改稻为桑”的进度,杭州知府马宁远的耐心也因此到了极限。
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台州大营调了一批官军来,要强行踩踏稻田,硬逼稻农改种桑苗。
哪怕是以徐行的“阅历”,也不禁为之震了一震。
台州大营乃是抵御倭寇的桥头堡,这杭州知府竟然调动他们来踏稻农的田?
要知道,纵然时至今日,宝龙王爷和他手下的三十六船主,仍是对岸上虎视眈眈,不时犯边。
台州大营本就承担着极重的海防任务,这般抽调军士,是真不怕海寇趁虚而入?
徐行不禁冷笑一声。
“用官军来对付百姓,嘿,好个杭州知府。以戚元敬的脾性,能容许你们这般作为?”
元敬乃是台州总兵戚继光的字。
徐行虽未见过他,却从自家叔父口中了解过,这是个性情端肃,治军严明之人。
如此人物,岂会因此调兵?
黄脸汉子虽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徐行的表情,也觉感到有股慑人凶意,轰然笼罩下来,冷汗顿时打湿了后背。
“马宁远是走省上关系,直接从部院拿的调令,没有经过戚总兵的手。”
看徐行不说话,黄脸汉子也不敢耽搁,继续讲了下去。
齐大柱虽是桑农,却素来古道热肠,如何见得惯这种事,当即大怒,领着一批青壮,拦在了官军面前。
好在,台州总兵戚元敬及时拍马赶到,带走了那批骑卒,才避免了一场激烈冲突。
饶是如此,领头的齐大柱也被扣了一顶“通倭”的帽子,押往杭州大牢。
如今东南海寇肆掠,通倭乃是重罪中的重罪,一旦坐实,哪怕就地正法,也是寻常事。
徐行一听齐大柱甚至不曾反抗,只是束手就擒,任由衙役把自己押往杭州大牢后,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老实徒弟,一定是看戚元敬带走了官军,感觉事情有所转圜,便不想惹出更大麻烦,把掀潮馆也牵涉进来。
他忍不住摇摇头。
这个徒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了点,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心存幻想。
还是要放出去,多见见世面啊。
到最后,黄脸汉子怕到极点,把郑泌昌、何茂才对掀潮馆的谋划,都一股脑地和盘托出,还透露出,齐大柱如今正关押在臬司衙门的大牢里。
徐行眸光深远,已将这两人姓名记在心中。
他也不得不感慨,这郑泌昌对付一个小小桑农,都不惜大费周章,力求滴水不漏,还真是个厉害人物,不愧为正三品的大员。
不过,听完事情始末后,徐行还是稍微放下心来。
郑泌昌等人之所以要动用这么多手段,正是怕被胡宗宪、戚元敬等人抓到把柄,这就说明,浙地官府内部,也并非是铁板一块,不可动摇。
不过这些事,还是等救出大柱后,再做计较吧。
徐行直起身子,俯视那黄脸汉子,目露怀念,追忆道:
“像你这种披了身狗皮,便不把人当人的东西,我当年在北边练拳那会儿,就见过不少,也杀过不少。”
徐行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杀官种大逆不道之事,对他来说,就是一件茶余饭后的消遣,不带任何其他含义。
“回来后,我师父知道了,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杀得完吗?”
黄脸汉子听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不说话,只是拼命摇头。
徐行想起师父的模样,不禁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可这笑容在黄脸汉子眼中,比任何愤怒的神情,都要可怕十倍、百倍,甚至千倍!
“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所以,哪怕到了今天,我也还是那个答案。”
徐行轻声道:
“杀得一个,算一个,除得一双,作一双。”
因死过一次的缘故,徐行这位穿越者或许是这个世界里,最能体会到生命之宝贵价值的人。
但奈何,世上总有些人,非但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还肆意残害他人生命。
对这种人,徐行只有一个字。
——杀!
念头动则拳至,黄脸汉子双目圆睁,一声惨嚎还未及发出,便在喉咙间破碎成短促的呜咽,仰面倒下,就此毙命。
打死这批为虎作伥的衙役后,徐行便把他们的尸体拎到武馆前,那片杂草丛生的平地上,草草掩埋。
处理完这些事,他再回到内屋,从中取出一件长条布包,背在身后,出门而去。
走出两步后,徐行心中生出些恍惚。
这一去,只怕再也没有安稳日子,又将如年少时,徒步北上练拳那般,过上浪迹天涯、居无定所的日子。
可虽有明悟,他心中,却没有半分落寞茫然,反倒是有种跃跃欲试的躁动不安。
徐行不禁自嘲一笑。
果然,渴望冒险与挑战,才是我徐踏法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杭州官署内,浙地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正围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封信笺。
两人望着这封信,皆是面色沉重,相视无言。
这封信来自京城,要郑、何二人,趁着端午汛期的机会,决掉新安江的闸口,水淹九县农田。
事成之后,再让养桑大户们趁机收购受灾田地,立即种上桑苗,以期尽快完成改稻为桑之事。
信中内容不多,却是字字力逾千钧,令两位地方大员心头凛然,久久不能言语。
虽然早知小阁老做事,向来凌厉果决,可郑、何二人还是想不到,他竟然想得出毁堤淹田的主意。
那可是九个县啊!
何茂才扭头望向郑泌昌,他是几十年的老刑名了,一惯是语中带煞,威严极重,往往一声咳嗽,就能令人噤若寒蝉,此时嗓音却也飘忽起来,显得有些心虚。
“老、老郑……真要干?”
郑泌昌盯着那封信,目光深沉,他并不直接回答何茂才的问题,而是一字一句地道:
“这是小阁老亲笔写的信,以他的性子,你我还能如何?”
谈及那位在朝堂之上,翻掌风云覆手雨的小阁老,哪怕何茂才已是手握一省官员生杀大权的正三品按察使,也不由得色变。
他沉默良久,骨子里的狠劲涌上来,猛地一锤桌子,恨恨道:
“娘的,那就干!”
郑泌昌长叹一声,敛容正色道:
“好在,小阁老也安排了人手,咱们做好该做的,就万事大吉。”
何茂才皱起眉头,忍不住道:
“把这种事交给一个江湖上的杀手组织,是不是……”
黑石在江湖上的名头虽然大,屡次暗杀官员,但在何茂才看来,也不过是一群见不得光的江湖武人而已。
跟东南海寇这群正经八百揭竿而起,举兵造反的暴力组织比起来,那还是差得太远了。
光看他们的首脑,连《武知录》都没上,可见成色如何。
郑泌昌瞥了他一眼,怒其不争地道:
“我刚才说什么你都忘了?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小阁老既然选中这个‘黑石’来办事儿,必然有他的道理。
毁堤淹田是不是容易事,拿几个高手来做,总比兴师动众要隐蔽得多。”
见何茂才还是面带迟疑,郑泌昌又朝他招招手,何茂才心领神会,附耳过来,便听郑泌昌轻声道:
“我听说,‘黑石’还有宫里的背景。”
郑泌昌顿了顿,单手指天,何茂才面容一凛,胸中那股担忧也立时散去。
他们都清楚,改稻为桑本质上,就是阁老、小阁老为了给圣上找钱,才想出来的法子,既然有宫里的支持,还怕什么?
九个县而已,皇上心中,装的可是九州万方!
既然这样,那黑石没上《武知录》的原因,便呼之欲出了。
想到这里,何茂才心头一惊,不敢再多问半句,只是忍不住暗自叹息。
明明已经有了东厂、锦衣卫,还在江湖上养个黑石。
圣上如此行径,真是……
聊完了正事儿,郑泌昌又想起一事,随口问道:
“马宁远送来那个乱民头子,处理好了没有?”
何茂才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郑泌昌指的是谁,他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道:
“赵四他们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等把那乡下拳师押进牢里,逼着他们签字画押就是了。”
郑泌昌想了想,又摇头道:
“还是不保险,胡部堂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手下那个徐渭徐文长,也是个心细如发的角色。
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不能出任何差错,能让他们拿到把柄。”
何茂才也皱起眉头,他沉吟片刻,心头忽生一计,道:
“你还记不记得,前几个月,咱们抓那批倭寇?
不然,咱们弄几个倭寇,藏到那间破落武馆里去,再安排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个当场捉拿,让乡间百姓都看看。
这样既能震慑乱民,又能以他们为人证,证明这两人确实是倭寇细作。
到时候,咱们人证物证俱在,又做成了铁案,只怕胡部堂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郑泌昌眯起眼,慢慢地嗯了一声,又问道:
“你有法子,能让那些倭寇能乖乖听话?”
何茂才傲然一笑:
“十几年的老刑名了,这些事,不在话下。”
郑泌昌颔首,不再多问。
虽然在三言两语间,就已决定了两条性命的生死存亡,但其实何茂才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毕竟只是收拾一个本地桑农、一个乡下拳师而已。
若不是赶在这节骨眼儿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何至于让他这个正三品大员过问半句?
简单给这件事画上句号后,何茂才又转回到正事上,对郑泌昌提点道:
“我的事儿好办,倒是你这边,还得跟沈一石、马宁远再沟通沟通。”
沈一石乃是专为江南织造局提供丝绸的江南第一豪商,富甲一方,家财万贯。
郑泌昌等人,都指着他在毁堤淹田后,尽快收购受灾田地,安排种植桑苗,自然要提前沟通一番。
杭州知府马宁远虽也是郑、何的同道中人,却与浙直总督胡宗宪情谊深厚,想要瞒住胡宗宪毁堤淹田,他们也要先跟马宁远打好招呼。
若事不可为,也只能把这位杭州知府监视起来。
“那就干吧。”
郑泌昌理了理袖袍,站起身来。
“我遣人去请马宁远,约他晚上在沈一石那里见面。你去先牢里,把倭寇的事儿办了,再来找我们。
事不宜迟,今晚就商量出个章程来。”
何茂才和他对视一眼,重重点头,雷厉风行地出门,直往杭州大牢而去。
这时,夜幕渐渐降临,一个后负长条包裹的身影,自官道旁的树林中走出来。
徐行目光炯然,眺望城墙,眸中跃动着莫名色彩。
因海乱之故,杭州城夜间守卫极为森严,几个提着灯笼的士兵,踩着昏黄火光,在城墙下来回巡曳,眼神不停扫视,显得极为警惕。
他们身后,便是高有两三丈的城墙。墙面上有箭楼,上面都是硬家伙,前几个月有一伙难民想要翻进城,当场便被射成了筛子。
但,这些阻碍还拦不到徐行。
看准那些守城军士的身影,徐行脊背一弓,如一头软乎乎的大猫,踩着松软的步伐,整个人浸润在夜色中,悄然渗透过去。
绕开守军视线后,徐行来到城墙根,左手提着长条包裹,右手捏成爪,脚掌在墙上轻踩,腿部发劲,一下窜起丈许高。
此刻,他再用那包裹尾端在城墙上轻轻一点,借力越过墙头,再用背部紧贴墙体,肌肉蠕动,近乎无声无息地落地。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直到落地,也只用了三四息功夫。
徐行先前从黄脸汉子口中,已得知齐大柱关押的具体位置,是以落地之后,他便疾往此地奔去。
第三章 监牢夜沸,惨绝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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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徐行的拳术修为,想要瞒过守军潜入杭州城里,自然是轻而易举。
可在臬司衙门的大牢前,哪怕拳术高深如他,也不能不被人发觉。
这大牢建在城西,牢前是一块宽阔无边的旷地。
方圆数十丈,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皆是青石板地,没有一丝遮蔽,为高耸狱墙所罩。
连清朗月色,亦被阴沉墙影遮断,照不到此地。
发现徐行的,是狱墙上的士卒。
负责把守此地的士卒,也是身经百战、千里挑一的好手,且反应快绝、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否则也不能被遣来,把守这关押着无数重犯、凶犯的监牢。
可哪怕是他们,也无法从如此迅疾的一闪中,判断出来者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守兵定睛望去,黑影已消失在深沉墙影中。
如此快的速度,绝对不可能是人,所以众人小声议论起来:
有一人奇道:
“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个人影?”
一人接口道:
“哪儿有什么人影,月影罢了,这些天劫牢的人不少,咱们不免疑心生暗鬼。”
又有人不屑嗤笑道:
“人哪儿有那么快的身法?来劫狱的那群江湖武人,哪个不是自诩高手,还不是一一死在我们的陷阱、弓箭下。
昨夜来的那几个,都给噗嗤噗嗤射出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一身是血……前天那伙人,浑身淋满沸油,给火烧死了,尸体都焦烂不堪。
哈哈哈,他们还敢来?!”
另一人纳闷地自语道:
“这些人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天天来劫牢,还真就不怕死?”
“还不是为了救那些带头作乱的反民头子?
我就纳闷了,改稻为桑这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偏偏不干,就要跟朝廷作对。要我说,都是倭寇细作在里面煽动闹事!”
能够负责把守臬司监牢的士卒,都是衙门里的高手,家产颇丰,田地众多,又不以种地为生,看问题与寻常农户自然不同。
对他们来说,“改稻为桑”是天大的好事,以这些人家里的田地数量,一旦改种桑苗,收成好的话,不知道要比以往多赚多少。
奈何总有些鼠目寸光的刁民要跳出来和朝廷作对,害得这利国利民之事始终推行不下去!
不种稻苗就要饿死人?
不知道拿钱去买粮?
这些戍卒们实在是搞不懂。
众人忍不住小声低笑起来,只把这话当笑料听。
通宵把守监牢,毕竟不是件容易差事,故而他们也时常需要找些乐子,让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
低笑声中,却见一人屈膝振臂,如一头隐匿暗处的猎豹,骤然杀出,咔嚓声接连响起。
瞬息间,四名戍卒便被抓裂了喉咙,徐行手臂一抖,振出一股弹抖劲,将这些人的身子稳住,缓缓放平。
他本已翻过了狱墙,只是听见这四人的交谈声,怒意上涌,心头像是有把火在燃烧,才转身回来,先将这群畜生了账。
也正是从这些士卒的口中,徐行才了解到,整个杭州境内,如齐大柱这般,反抗改稻为桑的拳师,还不在少数。
为了救这些身陷牢狱之人,也有不少人命丧此处。
瞧着那片空旷平地,徐行仿佛能看到曾经泼洒于此的热血,对制定这所谓国策的狗官们,恨意更是高涨。
杀了这四人后,徐行余怒未消,挟着一股沛然杀气,翻身跃下狱墙。
此处把守森严,四面八方都有援兵,要想救人,就得更快、更果断!
监牢深处,有座幽暗囚室,两盏昏黄烛火静谧燃烧,李定远躺在阴湿木板上,听着铁栅外面,狱卒折磨囚犯的声音。
一间牢房里,一个囚犯的十指都被斩去,血流得满地都是,他极饥渴,竟是俯下身子,用舌头来舔舐断指中流出的血,发出“滋滋”的吮吸声。
另一处牢房,一人被拷在刑具上,行刑者正将他的脚指甲,一片片地拔出来,犯人知道哀叫是无用的,换着一种放弃垂死挣扎的呻吟。
每听一声,李定远就颤一下,他听着听着,便不敢再听下去,捂住耳朵,把头塞进墙角下,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在李定远对面,端坐着一名雄壮大汉,这汉子雄躯凛凛,虬发乱散,猿臂蜂腰,好似一尊铁塔成精。
他虽身披沉重枷锁,仍是将脊背挺得笔直,昂首望向栅栏外,直视那一幕幕惨无人道的景象。
其人非但没有丝毫畏缩,眸中还满是如火怒意。
李定远蹲了一会儿,抬起头,仰望那大汉的背影。
却见他仍是坐得那样正、背仍是挺得那样直,仿佛硬气得要用脊梁撑起天地。
李定远忍不住出言问道:
“齐兄,你不怕吗?”
齐大柱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
“怕有什么用?”
他猛地捏紧双拳,一字一句地道:
“我只后悔,没有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上一场!”
齐大柱的言语中满是懊悔,在戚将军到来后,他本以为事情有转圜之机,又不愿牵连自家师门,便任由衙役将自己押往大牢。
可他进来不过一日,就已目睹、耳闻了众多惨绝人寰的呻吟、令人发指的酷刑、令人齿冷的场面。
齐大柱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妥协与退让,是何等可笑——只怕现在,他们已经去锁拿馆主了吧!
李定远充满敬畏地看了眼齐大柱,由衷道:
“齐兄,好气魄。”
齐大柱只是摇头,叹了一声:
“我家馆主时常教导我,练拳的人,以天地为道场,当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自求道于天地间。
我却被这些狗东西身上官皮吓住了,当真惭愧。
我不怕死,只怕到了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我掀潮馆历代祖师!”
李定远没想到,齐大柱这连死都不怕的硬汉子,竟然会因给武馆丢脸而悔恨。
见他这般作态,就连李定远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如此人物,到底是怎样调教出来?
这掀潮馆,又是什么地方了,为何我从未听闻过?
他想到这里时,就听见一连串铁链声从监牢深处传来,慢慢逼近,李定远面色骤然发白,浑身都颤抖起来。
这声音出现,通常只有两种情形,一是有铁链重锁压着的要犯,在牢廊里走动,另一种是牢役要拿铁链锁人出来。
而被这样锁出去的犯人,多半从此不再见面,一去不复返了。
铁链声又响起,沉重地拖曳在地上,宛如一条钢铁大蛇,匍匐于地面,几欲择人而噬。
脚步声在自己牢房近处骤然止步。
李定远甚至可以想象到,飞扬跋扈的牢头后面,跟着两三名趾高气扬的狱卒,活像判官带着牛头马面,出现在自己面前。
——难道,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想到这里,李定远甚至连颤抖的力气都已失去,整个人瘫软在阴湿木板上,万念俱灰。
“淳安齐大柱,出来!”
听见不是自己,李定远先是一喜,复又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齐大柱。
——怎会这样快?!
两人虽然相识不过一天,李定远却颇为佩服自家这位性情刚直的狱友,如今见他将要离去,只觉心里空了一大块,难以填补得上。
这种遗憾、惋惜之感,甚至将他心中那种命在旦夕的忧患惶恐,都给压了下去。
随着呼喝的声音,便是打开牢门的沉重巨响。
一般听到这动静,牢房里的犯人们,就算是再怎么疼痛难耐,都会爬起来,到铁栅处招呼一声,算是给今生这段缘分,做个最后交代。
只有那些明知必死的,才会只朝对方望去一眼,互相点头,这是盘算着两人很快就会在黄泉路上碰头,不必多言。
今时今日,被押在牢中的,多是聚众反抗官府改稻为桑之策的领头人,敢出这个头的,都是有血性的汉子。
他们听到齐大柱的名字,纷纷翻起身来,透过铁栅栏视着牢头,眼中滚着再明显不过的怒意。
——为什么要拉走他!
——我们都是迫不得已的!
——为什么要关押我们!
不知何时,监牢里响起了敲击声,借着牢头拉开铁门的余韵,敲击声一下一下的,哄哄地响着。
这响声惊动了狱卒,他们手持木棍,纠众而入,给正在敲击铁门的囚犯们一人赏了一棍子。
在沉闷的拍打皮肉声中,狱卒们高声呵斥:
“想干什么?!”
“再敲,再敲就剁了你的手!”
监牢静了下来,悲愤之情却在其中无声翻涌,众人心中的希望就像太阳一般沉了下去,夜晚的囚牢更难度过。
牢头没有管外面的骚乱,只是看着齐大柱,嘿嘿冷笑道:
“刚进来,就有这么多人给你哭丧,你这辈子也是值了!”
齐大柱哈哈大笑,震动紧缚身躯的铁链,发出铿锵金铁声,猛地站起身来。
那牢头只觉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刚从冬眠中醒来,要晃开膀子吃人的熊瞎子,登时吓得面色发白,倒退两三步,后背撞击在铁栅上。
齐大柱不去看他,只是扭转头颅,扫过目所能及的囚房,朝那些犯人一个个望过去,高声道:
“齐某今生有缘,得诸位兄弟相送一场,实是感激不尽,多谢了!”
他嗓音如雷,就像当空炸开个霹雳,将一切杂音都彻底盖过。
虽然只在这里关了不到一天,齐大柱却也了解到,这些所谓的“犯人们”几乎都是因不愿改稻为桑,才被官府罗织罪名抓来的血性汉子。
故而他言语间,全无落寞,只有一股喷薄欲出的慷慨壮烈之气。
牢头身后那四名狱卒见齐大柱如此嚣张,当即擎出手里的木棍,朝他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
这些棍子都是江浙本地的红木,坚硬沉重,往往一棍过去,便要在犯人身上留下一道淤青,十天半个月都不能消去。
可齐大柱连挨数棍,却是不动不摇,牢头见他这般抗打,也不再叫人白费气力,只是阴恻恻地道:
“齐大柱,你以为你是好汉?告诉你,是好汉的,就不要犯事,不要来坐牢!
落到老子手里,教你不仅当不了好汉子,连男人也做不成!”
李定远扭动身躯,怒道:
“枉你身为官差,竟如此狠毒!”
牢头一笑,不以为意,只当是对自己的赞美。
他若是不狠毒,又怎会被调到这臬司衙门的监牢里,看管这群穷凶极恶的乱民反贼?!
李定远嗓音更大,激愤道:
“我们是冤枉的,就算判罪,也得押送衙门,依大明律法行事,你们这般算是什么?!”
牢头咦了声,呵呵一笑,“哟,想不到,牢里还有你这种能说会道的秀才,嘿!”
他用手里木棍狠拍了下铁栅栏,慢悠悠地道:“国法?在这里,我的话,就是法。”
李定远怒气更甚,还要说些什么,却见齐大柱摇了摇头,朝牢头大踏步走去。
牢头见这莽汉又动了身子,本能地朝门外退了退,齐大柱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命令道:
“要带我走?那就走吧!”
这一刻,他不像是被狱卒们押送的犯人,倒像是个发号施令的将军。
牢头从这目光中察觉到一种绝大的侮辱,他面色涨得通红,大手一挥,厉声道:
“走!”
齐大柱昂起头,大马金刀地走了出去。
李定远瞧着他的背影,目光凄然,只觉脚下地板透凉,寒意直涌上来,才知道夜已深。
——不知道天几时明。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嗓音从监牢门口传来,声音虽低,却有股无比深沉的力量。
“有你们这种人在,是好汉的,就该犯事!”
哪怕面临何种酷刑,都能面不改色的齐大柱,此刻竟然神容震动,失声道:
“馆主?!”
虽然已经很高估自家馆主的胆气,可齐大柱还是没想到,他竟然敢孤身闯入臬司监牢来劫狱。
若说齐大柱是震惊、惊喜。
那这牢头就是惊骇、惊惧。
——这是什么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最重要的,他是怎么进来的。
牢头猛然转头,瞳孔巨震,他虽然想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却已知来人乃拳术极高的大拳师,正要开口呼救。
可徐行实在是恨透了这些手段残忍的畜生,身形如疾电掠空,带起风声呼啸,令牢中蜡烛尽数熄灭。
这身影掠过之处,狱卒如接连倒下,连半句嘶吼都发不出来。
黑暗中,只听“砰”的一声,似有什么重物,撞在铁门上。
这一次撞击何等沉重,令整座铁门都震荡不已,“卜”的一声,其中一只铜锁被震断,“哐当”一下,砸在地上。
却是那牢头横飞出去的尸体。
徐行拉开门,双手用劲,他的五根指头,似乎比刀剑重斧都要锋利得多,只一抓,便把缠绕齐大柱周身的铁链撕开。
李定远看见这一幕,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他妈还是人吗?
徐行没有耽搁时间,对齐大柱短促道:
“把你信得过的人,都放出来,动作快。”
虽只过了一天时日,但遭逢大变的齐大柱显然比起以往,已成熟坚韧得多,做起这些“大逆不道”之事,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当即颔首,一步跨到那牢头的尸体旁,摸出一串钥匙,要把那些被栽赃陷害的汉子们解救出来。
徐行则一路往前,就在刚进来时,他已通过超凡耳力,捕捉到一些来自地下的交谈声。
这交谈中透露的消息,令徐行不能不在意,也不能不去一探究竟。
此时,监牢地下,浙地按察使何茂才抬起头,拧眉道:
“上面怎地这般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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