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大唐枭贼

曲墨封 著

类别:历史军事 状态:连载中 总点击:103 总字数:503976

当出身京兆韦氏的诗人悲痛地感叹:“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当落魄的寒士书生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地指着满朝公卿,大笑着说:“此辈清流,当投以浊流!”当崔卢李郑四姓号称清贵如仙的子弟,被穿刺在高耸的尖木桩上,在群鸦的聒噪中痛苦地等待着无常的索魂。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时代,将要天地翻覆。苍茫九州,群雄并起,谁是真龙,谁又是蛇虺? 这是一介枭贼在乱世画卷中,崛起为一代雄主的故事。他以全忠为名,却做尽不忠不义之事。 他被人称之为当时曹贼,却忠贞于情。他心怀道义,却杀人盈野。他与世家联姻,却杀尽世家,创造出了一个寒门崛起的时代。 “这个苛捐不休,骄兵遍地,内战频仍的腐朽帝国,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 “我朱温,请大唐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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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东盐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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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温独身兀立在宽阔的官道之上。

    官道两侧是荒莽的原野。

    他捉刀立于徐徐行进的千军万马之前。军阵中,万马不嘶,战车车轮在大地上碾出辚辚的声响。

    嘴角上扬,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的目光明亮起来。

    自从与那位出身官宦之家,却心怀江湖、志在澄清天下的奇女子分别以来;这个无聊的世界,终于要变得有趣了。

    如果自己的世界一直如同过去一般无趣,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芒砀山游侠朱温,求见盐帅。”

    当他发现倾覆在道路上,委积如山的金珠宝货,未曾令铸铁一般的军阵发出一丝一毫的喧哗时,他终于决定开腔。

    却感觉不到多少尊敬之意,只有秋水一般的从容。

    “哪来的混小子,如此妄诞不知死活?”

    “盐帅也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弟兄们并肩子上,将这不晓天高地厚的小儿碎尸万段!”

    这时,才有詈骂声自队中传出。

    如此反应,并不在朱温意料之外。

    只因捉刀军前,当道拦驾,本就是极无礼的举措。正常来说,若真有求见之意,也当待军队扎营之时,恭恭敬敬地备好拜帖,向守门卫士表明来意。

    但朱温知道自己本身就属于性格有些恶劣的人。

    “盐帅黄巨天起义兵,本为天下。岂有天下未定,而杀才智之士?”

    “巨天”,乃是义军领袖黄巢的字。而“盐帅”,则是因为黄巢以贩卖私盐起家,得的江湖绰号。

    此言一出,义军群雄俱各神色微变,目光凝重起来。

    这小子头戴赤色巾帻,身着玄色粗布衣裳,本是个寻常草野游侠,却偏偏有一种浊世贵公子般的高华气质,令人侧目。

    现下自称才智之士,恐非全然妄言。

    “小子知道义军如今资粮欠乏,特备金珠数车,粮草二囷,以为觐见之资。”

    没有人质疑,因为那些泼洒在道路上,拦住大军去路的金宝财货,正是朱温所言的资粮。

    “更有部曲数千人,赢粮景从,愿为义师赴汤蹈火。”

    “若有半句虚诳,可将小子立斩当场,死而无怨。”

    军中尚有低低的议论之语,但重重的一声咳嗽声起,顿令军列一片鸦雀无声。

    一位金甲中年男子,自阵中施施然踱步出来。

    男人目光投向朱温,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灿烂如星辰,越显得魅力四射,然而三军将士却一个个心惊胆寒,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面对这样的眸光,朱温心头也有些忐忑。

    “既是如此,将你的人马拉出来,由本座点校一番。”义军领袖黄巢开言道。

    这时,义师士卒才行动起来,收拢清点道路上的财宝资粮。

    朱温应了一声,探手囊中,掷出一支带骨哨的响箭,呼出部下。

    黄巢询问了朱温身份来历,瞧着数千部众川流而出,在平野上摆出阵势,旌旄招展,刀枪如林。

    略一扫视,却是淡淡道:“兵源太劣,当散去大半,留五百人效力即可。”

    朱温神色微变。

    这是他精心调教两载的部下,也曾数败官军,令大唐官府无可奈何。

    黄巢怎能说可用者不过五分之一!

    深邃的眼芒却又开始打量他,令他感到一阵不自在。

    “不服气吗?”

    “不敢。”

    “半月之前,我军与朝廷神策军交战,小有不利。”黄巢轻抚颔上短短髭须:“而五日之前,一帮土寇突然设伏奇袭我师。我军迎战,将土寇打得轰然崩溃,但这帮人极擅逃窜,我军并未生捉得俘虏,也未得到多少战利品。”

    “小子今日投效,自然是欲解盐帅燃眉之急。”朱温竭力对视黄巢那不可逼视的目光,应道。

    这位义军统帅颌下须短,脸上自然散发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却又有种透人肺腑的亲和力,似乎天生就该执掌千军万马,领袖群雄。

    黄巢手指冯虚划过,速度虽缓,蕴含的力道却似要将虚空洞穿:“让本座猜猜看。五日前的伏击,是因为义师新败于官军,群寇以为我黄巨天无能可欺。”

    “他们都是一帮井底之蛙,不足为道。”朱温接话头道。

    “而我军缺乏资粮,又无甚缴获,今日突见道路上有大量金珠宝货,会不会阵乱哄抢?行军之时,阵势若乱,虽兵强,亦可击之。”

    黄巢目光越发灼然,手指如同剑锋指向朱温心口:“如若这样,那你带来的就不是投效义师的部下,而是部署完备的伏兵!”

    对方一言诛心,指出朱温只是见义军组织严整,临财不乱,才认为值得加入。否则,必然是趁火打劫。

    仿佛一道闪电掠过朱温的心海之中,那里的上空,曾经是一片黑暗,下方没有任何波澜。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微微颤抖。

    但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兴奋。

    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有趣的世界。

    “小子发出响箭之后,部下经了一盏茶时分,方才汇集,若是早就伏下,怎能如此迟缓?”

    听得黄巢话语,千军万马的目光已如霜刀雪剑纷纷攒射在他身上。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何况是黄巢麾下的百战雄兵?

    即这样的压迫力,亦令人几乎要顷刻崩溃。

    现在还能保持镇定,朱温也认为自己当真是个天才。

    “这个解释很不错,我很欣赏这样心细如发的少年人。”黄巢悠悠道,显然并未放下对他的怀疑。

    “在下一片真心前来投效,却以忠见疑。盐帅如此,不怕失天下人之心?”

    “好得很,好得很。”黄巢拍了拍手:“你下面是不是打算说,如果我再猜疑于你,你宁可当场自刎明志?本座年轻的时候,也玩过这类的把戏。”

    朱温眼帘不由一垂。

    对方竟预判了他可能使用的话术之一。

    但黄巢仍抓不到实在的破绽,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

    “岂敢。蝼蚁尚且惜生,小子又怎敢在盐帅面前作此表演。”

    这算是半句实话,朱温当然能极好地表演,但这种事对他来说很累。

    “你觉得你自己的布置天衣无缝,可惜终是太年轻。”黄巢道:“朱温,你说你是徐州萧县人氏?”

    朱温恭谨抱拳:“小子出生于宋州砀山县,但自幼丧父,便随母迁至徐州萧县石林村落户。”

    黄巢续道:“而你的部下,本是你之前降伏的铜山盗匪,大寨在你家乡的正东面——那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在我军两日前经过你家乡的时候,率军前来投效,而是多此一举,把队伍拉到更北边,来等待我的军队?”

    朱温心头一凛:“这……乡人不喜我所行,此事惊动家母,难免令她怨愤。盐帅如有疑惑,遣人至我乡中一问便知。”

    这也是事实,朱温的大哥和母亲素来厌他浪荡无行,听说他在山里做了山大王,抗拒官军,气得几乎要与他断绝关系。

    “乱世之中,谁不凭乡党之力?便是强绑强拉,也要弄一伙旧相识给自己助拳。”

    黄巢声色陡厉:“让本座说出真实原因吧。我军规模,远大于你,你觉得如我军争抢辎重阵乱,你乱杀一阵,虽能夺得不少器甲之物,更斩获首级去向官府卖好,但想要一阵全歼、大创我师,却是极难。”

    “届时我师不知你来历,自然当做本地民兵,依你看来,多半会烧讨一带村落泄愤。你不欲家乡被你牵连,遭受战火,这才是你画蛇添足的真正理由!”

    朱温感觉到自己的思维顷刻凝滞。

    面对黄巢丝丝入扣的分析,他已经难以继续思考。

    “来人!”黄巢叱气如雷:“取吾的大夏龙雀宝刀来!”

    身旁两员卫士马上抬出一口黑檀木盒,从中起出一柄无鞘长刀,奉到黄巢掌中。此刀下为大环,以缠龙为之,其首鸟形,刀锋殷红似血,森然欲噬人,仿佛囚禁着无数幽魂在其中,悲泣不已。

    黄巢姿貌雄杰,不怒自威,手上再擎着这一口凶刀,威风更是直冲天际。

    朱温的部下们想要冲上去,不计代价救护头领,却被黄巢眼角余光一扫,纷纷骇得动弹不得。

    面对越来越近的刀芒,朱温心中不甘之余,更有一种淡淡的落寞。

    原来人世一场,也不过如此。只要一分一毫的算计失误,任你千般造化,转瞬成空。

    他已懒得再为自己辩解,但也不想闭眼,只想着清醒到最后一刻。

    并非吓得呆愕,却有种超脱般的麻木。

    刷地一声,血色刀芒如练横过。

    他终究是光棍地探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头还在。

    宝刀呛啷一声,坠在地上。

    一声断喝在耳旁如奔雷炸响。

    “小儿辈何不取之!”

    朱温眼神骤亮,弯腰拾起宝刀,用绸子裹了负在背后,深深一拜,表情竭力保持着从容:“愿为黄帅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生死无惧。”

    黄巢悠悠道:“男儿泯不畏死,是好事。但不到最后一刻,亦不应放弃求生之意志。”

    “你因顾念桑梓,以致百密一疏。但若真的如此年纪,却阴狠无一丝疏漏,我反而留你不得。贾诩、侯景之徒,不过为祸世间而已。”

    “用此刀者,往往入魔,最终彻底丧失人性。然而于你而言,正可磨砺心性。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若你哪天控制不住自己,用此物自刎便是。”

    “你不必谢我,本帅敢留下你,是认为你有这个价值。不然的话,甚至不用我亲自出手,这个乱世就会将你吞噬得无声无息。”

    压力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心田的轻松和欣喜。

    朱温发现,不知不觉间,汗水已经将他的后背打得一片湿透,沾染重衫。

    他心中却是被激荡的兴奋所充斥。

    他的未来,便是那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世界。

    不必再压制自己,不必再做事只用六分力,不必再生活在庸俗与无趣当中。

    俊杰们的世界,英雄的竞技场,如何不令人为之热血贲张?

    从小,他就如同仰望天穹的水中之鱼,呆呆地凝视着那云朵上霞光万丈的世界。那里有风虎云龙,辰宿列张。

    但这大唐,是门阀、公卿、藩镇、牙兵的天下。他们把持着云朵之上的世界,斩断了天梯,隔绝了地天通。

    如果没有天生的名门血脉,再有才智的青年人,也只能屈身在草莽的池泽当中。

    而对于从小自命不凡的朱温而言,想要一跃化龙。

    那么今天就是此生唯一的机会。


第二章 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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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濮阳县,三十里,曾是中原富饶地。”

    “一朝草贼凭空起,乌烟瘴气渺人迹。”

    “无父无君无纲纪,横行犹敢称天意。”

    “幸得薛帅挥神戟,邪风一时偃旌旗。”

    一条黄泥路蜿蜒爬上山丘,路旁平地建了个茅草苫顶的茶棚,茶棚前首展着一张桐木屏风,摆了张高脚案,一位说书人坐在月牙凳上,临案唱着苍凉的古曲。

    说书,源自本朝初年,当时尚称作“变文”,既说且唱,以佛经故事为主。后来也说各种传奇、史事,遂有平话、说书之称。

    一众听客捧起碗灌着粗煎茶,不时有人喝几声彩。

    角落处,一位衣着得体的阔面中年人,与一个俊秀少年并排而坐,听着曲儿,神色悠闲。

    “先生,薛家将中何曾有这一段?”

    “对啊对啊,无论是老帅薛礼薛仁贵,还是他郎君小帅薛讷薛丁山,何曾在中原打过战?”

    看客忽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似乎对唱词不太满意。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各位看官且听分说,仆今日说的不是国朝初年的薛家父子,而是河东薛氏一位当世英雄。”

    “当世英雄?谁啊?”

    庄稼汉没得见识,连自家乡里的父母官都未必识得,更猜不到说书人说的是什么人物。

    “仆且卖个关子——却说乾符二年,有两个贼人在河南道作乱,一个姓王,因满脸麻子,唤作王麻子。另一个姓黄名巢字巨天,是个落第书生,生得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

    角落里,少年扯了扯阔面中年人袖子:“掌柜的,你可曾见过有三个鼻孔的人?”

    阔面中年人悠然一笑:“那自然是没有,莫非你见过?”

    却听说书人又道:“这两个贼人啸聚流匪,收拢一干乱兵,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百姓苦这帮草寇为祸,呼他们作‘草贼’。”

    听客纷纷道:“原来是这两个贼子,俺也曾听过。”

    “朝廷为追剿这俩凶徒,又加派了田户之赋、盐铁酒税,愁得俺腰带都瘦了一圈。”

    “无事生非,扰乱天下太平,这王黄二贼属实可恨!”

    这时,少年清澈的眸光打量着这群人,眼中透出一股怜悯的神色。

    “所以啊,这草贼,无论何时都要剿,不剿不行!”说书人陡然大喝道:“剿平了这草贼,天下就又太平了,我等才又享得安乐!”

    击掌声由阔面男子方向传来。此人五官大气,眼神深邃犀利,一张国字脸虽不秀美,却有英气干云。

    “说得好!只是草贼何时才能剿平?朝廷发兵十万,精骑万人,州县却不住陷落,不免令人耻笑。”

    男人轻笑一声,别有一种悠远滋味,显得相当惋惜。

    旁边的少年人脸上则露出玩味笑意。

    说书人面色有些难看,折扇陡然一紧,清了清嗓子:“这位看官所言差矣!国家用兵两载,唯天平节度使薛崇薛公用兵如神,屡破贼兵,草贼闻之丧胆,不负世家威名!州郡沦陷,不过是薛公引草贼上钩的鱼饵。现下薛公又联络诸镇,布下天罗地网,十面埋伏,贼人败亡授首,就在目前了!”

    说到痛快处,听众也被其感染,议论纷纷。

    “原来薛仁贵元帅的后人,还有这样一位当世英雄人物?”

    “山西将种,名不虚传。薛崇大帅做我大唐的封疆大吏,这下天下太平有望了!”

    说书人面露得色:“仆平日搜集薛崇大帅的平生事迹,编得传奇万言,只待今日为各位分说。这部传奇,乃是仆独家之秘,尚未传于他人之耳。”

    茶客们越发来了兴趣:“休卖关子,快说快说!俺们都想细听薛帅的英雄事迹。”

    阔面男子却突然站了起来,耸了耸肩:“诸位听我一言。”

    他陡然打断说书人说话:“先生可见过薛崇大帅真容么?”

    “这……倒是未曾,但仆曾识得多位薛大帅帐下将校,访求得征战故事,阁下莫非能比仆更了解薛崇大帅?”

    男人负手道:“这是自然,若说薛崇事迹,在场没人能较余这个老熟人更了解他。”

    此话一出,听客投向男人的目光又都转做好奇眼神。

    “你这汉子说与薛崇大帅是熟人?真的假的?”

    “这人瞧着有些气派,说话也不像诈俺们。”

    男子却微微一笑,将随身包裹揭开,满堂金气,顿时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不是本朝富贵人家收藏于家的四方金块,或是零散的金叶子。而是奇特的马蹄形状。

    “马蹄金,本朝所无,唯汉墓有之。”男子叹了口气,露出遗憾表情:“余在战场上打败薛崇,从他辎重里缴获了这些东西,看来薛帅的天罗地网之术不太管用啊。也不知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薛大帅,怎么有如此卑鄙之心呐!”

    众听客登时改色,却有一个书生冷笑道:“几贯青钱,就妄图颠倒是非、诋毁朝廷命官?目无王法!难怪本朝之初便严禁商人参与科举。”

    “非也非也,瞧此人模样,未必是个商贾,指不定是从哪个墓穴里挖掘的不义之财。”

    “莫非你还能是黄巢黄巨天不成?”

    说书人也微笑道:“这位员外也忒幽默了。这世上可不是有钱就有道理。”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喝彩。

    俊秀少年眼神打量着这群情绪不断起伏的看客,从他们的神情中感受着不信与不甘,感觉到一股子无聊乏味。

    二十多年来,自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他的,或者别人的父老乡亲,都是这样,在未来的千年里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砀山朱温,自幼就过着被这样的人孤立、排挤、视作不合群存在的日子。从少时的痛恨,到后来的麻木,到现在,他对他们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怜悯。

    圣人都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但世界总需要这样才能持续运转下去。

    “确实,庙堂上的富贵之辈,也不见得有道理。”黄巢拊掌道:“古人云:自古无不亡之国,不掘之墓,这些取之民间的东西,终当还之于民。各位可会嫌弃这不义之财?”

    此言一发,众人神色骤变,而后眼中纷纷射出无可抑止的贪欲。

    “这位爷,所言可当真?”一位小贩模样汉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眼中却早充斥着浑金的颜色。

    “我黄巢黄巨天平生顶天立地,口中岂有虚言。”

    “你……你是黄贼……不,草军黄大帅?”

    某看客露出惊骇神色,如遭了霹雳般颤悠悠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黄巢从容一笑。

    顿时有人惊叫起来,场面陷入一片混乱。

    但直接逃走的人只是极少数。

    只见黄巢拔刀出鞘,刀锋如匹练划过,大块的马蹄金被削成轻薄的金片,满天飞舞,折射着日色,瑰丽已极。

    “啊——”

    看客们从初始的畏惧,瞬间变成了贪婪和狂热,而也再不会有人怀疑薛崇被黄巢击败,缴获大量马蹄金的事实。

    “一人一片,不许多抢啊。”

    黄巢慢条斯理地说着,一旁的朱温则是抽刀将一个试图抢四五片的大胡子右臂给砍了下来,鲜血喷溅,惹出数声尖叫。

    但除了此人不顾断手,捂住伤口仓皇而逃之外,其他人只是规矩下来,排起队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一片。

    财帛动人心,对于这些贫苦农夫而言,对于利最直接的渴望,让他们忘了对草贼的恐惧,也忘了对薛崇大帅的敬畏。

    “各位觉得我黄巢黄巨天是个什么人啊?是不是‘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黄巢带着玩味笑容,对众人道。

    “好人!黄元帅一貌堂堂,胜过潘安宋玉,更兼心地仁善,是大大的好人。”

    一个落魄书生竖起拇指赞叹,众人纷纷应和。

    “可本帅这个好人,却不爱听劳什子薛家将、罗家将、秦家将故事!”黄巢突地如雷暴喝,震得众人一时呆滞:“大将的子嗣,都是大将,生来就是钟鸣鼎食,名扬天下。而我等草莽出身,就算拼搏百年,也摸不到那些簪缨世胄的脚后跟。”

    “现在各位看,什么河东薛氏,什么名将世家,什么天平军节度使,又有什么了不起?各位可曾想过,如果自己有薛崇那样的环境与机会,恐怕也未见得比他差!”

    一言既出,振聋发聩,乡民们纷纷应和。

    “是啊,俺们生来穷苦,既习不得文,又学不得武,只得在田地中打粮为生。”

    “谁说富贵人家,便天生比穷人高贵?俺们村头那个王员外,连地都不会种嘞,愚顽得紧。”

    “薛崇道貌岸然,枉为国家大将,却盗坟掘墓,品行丧尽,哪里比得黄元帅高风亮节!”

    千言万语,不过是陈胜曾说过的八个大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对,他不知从哪弄了这许多黑心钱,诈你们痛恨侮辱薛帅。这是此人收买人心的手段!诸位不要信他!”

    说书人露出张皇神情,极力高喝着。他显是对薛崇相当崇拜,接受不了一包金子就让舆论彻底倒转的事实。

    人群听了说书人言语,有一小部分露出疑惑神色,但大部分仍对黄巢流露着谄媚的笑容,因为他们拿到了黄金。

    瞧着说书人还在垂死挣扎,黄巢不动声色,又从另一个包裹里掷出个圆溜溜事物。

    说书人瞥了一眼,骇得亡魂皆冒:“你,你这汉子,弄个死人头出来吓人做什么!”

    黄巢一耸肩:“要说薛崇事迹结末,不看这首级看什么?三日之前,我砍了他脑袋在此。”

    “你……”说书人指着黄巢道:“装神弄鬼,不知从哪弄了个死人头来吓人……”

    但当他仔细端详那颗头颅时,突然发出“呀”地一声惊叫,直接从月牙凳上跌坐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薛帅……怎么会……战无不胜的薛帅,怎么头颅竟出现在此处……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说书先生顾不上拍打身上灰尘,手指指着黄巢方向,眼中充斥着惊恐,全身如同筛糠般颤抖不已。

    他的表现,也坐实了薛崇不仅三日前战败,连头颅也被义军割取。至于这些黄金,必然也是薛崇派人盗墓所得的不义之财。

    黄巢掣起一块马蹄金,直接在说书人的屏风上劲划,金粉洒洒落下,染在素色屏风之上。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不过须臾之间,黄巢口中吟诗,屏上作画,顷刻绘出一片金色秋菊,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题上姓名、日期,黄巢大笑一声,掷金于地。只见那金菊图笔力劲怒,线条流畅优美,一气呵成,大有画圣吴道子之风。

    “本座欲为青帝,不知各位可愿追随?”

    朱温也在一旁说道:“黄帅起兵,本为百姓。今唐廷腐朽,跟随大帅共举大事者,赏地千亩,公侯万代。”

    看客们即便不通风雅,也能看出,这位豪爽义军领袖,乃是才气绝世的人物。

    然而这样的人却沦为落第书生。

    拿到金箔的乡民们心中,原来被压抑的欲望,顷刻如浇上了甘霖,疯狂地蔓延生长。

    人们心中这般念头本就如同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而黄巢则是给了他们一个契机而已。

    “走啊,跟黄大帅走!”

    “均田地,屠恶吏!”

    “打碎这不公的浑浊世界,博一场富贵荣华,抱那娇滴滴的小娘们!”

    响应的呼声,犹如山呼海啸。

    而一边的朱温,则只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大帅,真是个好故事。”朱温压低声音对黄巢道。

    “这点兵源不足为道。但本座需要这样一个百姓爱听的故事传播开来。”黄巢平静作答。

    以朱温的聪明,怎可能看不出黄巢的用意?混乱的时代,乃是孕育豪杰的沃土,而黄巢要给他们的,就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但黄巢显然并不是测试他能不能看出这点,而是想教他讲故事的技巧。

    人生如戏,如是而已。

    薛崇是首个被义军临阵击杀的帝国方面大员。

    他们三日前在战场斩下的薛崇首级,也只有这样,价值才能发挥到最大化。

    朱温心中感慨着这些只需要一席话,一片金子,就能被转变观念的底层百姓们。

    这世界就算绝对公平,也是属于天才的世界。实力至上,意味着弱者只能沦为棋盘上的棋子。

    但被煽动之后,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是弱者。

    勇者横行天下,智者玩弄人心,智勇兼备者,窃国而为诸侯,乃至为帝皇。

    这就是游戏的规则。

    但话又说回来,让一群酒囊饭袋坐在高高的庙堂上,确实让朱温感到恶心反胃。

    就算他不太能与这些他眼中的“不慧者”共情,但是当眼见被肉食者们派出的税吏、牙兵逼得缢死门楣,流离道路的百姓时,他也越发感到对上头的厌恶。

    在其位则谋其政,就算你们自认为“代天牧狩”,将百姓当做畜生,当做圈里的羊羔,也该明白不该焚林而猎,涸泽而渔的道理。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第三章 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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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大帅与那说书人的对话,似乎嫌温吞,欠些急迫。”朱温在回军营路上,对黄巢道。

    “那你觉得是何缘故?”黄巢反问。

    “如果不是准备好的剧本,大帅带着我出来散心,本不必带着薛崇的首级与马蹄金。但是要在三天之内找到一个合格的戏子,很难。”

    “所以说书人只是从‘薛崇的部下’那里得到了一部传奇和一张薛崇画像,他只需要本色出演就可以了。至于他的崩溃,是因为薛崇已死,他觉得自己拿不到‘薛家家将’给他的尾款了。”

    “聪明。”黄巢闪了闪眼睛,夸奖道。

    “那么,‘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也是大帅亲自编的?倒也够狠。”

    “这倒不是。”黄巢摇手道:“只是从民间传言里挪来了,就像那位四十年前曾拯救天下的武林盟主,只因起兵濮州,就成了他们口中的王麻子。”

    朱温愣了愣,但他显然不可能不知道黄巢说的是谁。

    因为那位被称作“王麻子”的人物,在今日的大唐实在太有名了。

    但黄巢并没有马上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一个月前,你小子来投奔我时,毕竟确实存了袭击我军之心。之前那帮土寇,也是你煽动起来,试探我草军的。本来你可能还存了借我军削弱彼等之后,再行吞并的心思。”

    朱温心中微微一颤。

    黄巢于三军之前,赠予大夏龙雀宝刀给他,以示推诚布公之心。

    上月以来,他率部加入草军,随黄巢阵斩天平军节帅薛崇,也颇有战绩。谁想到看起来全不计较的黄巢,今日却旧事重提!

    “昔日小子年少无知,未曾见过天威。”朱温竭力让自己表现得神色平静。

    “是啊,本座是个爱才之人。但要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大,是须些手段的。当时我若不放走那两千老弱,而是将他们全部就地斩杀,让你知道战场的残酷,你又待如何?”

    朱温当时带来两千五百人,却被黄巢批评说庸劣,沙汰之后只留下五百之众,朱温也就领着自己的部曲,于黄巢军中做了个带五百兵的营将。

    “盐帅义薄云天,岂是滥杀无辜之人?”朱温当下道。

    “本座心情好的时候,自然没有这个兴趣,传出去,也坏了江湖名声。”

    “可朝廷唤我们做‘草贼’,我们也知道,走上这条路,哪能全然清白?只是自幼学的忠义良善,都比不过官府苛政催逼,与胸中汹涌的一口不平之气。”

    “孩子,你走上这条路,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若不能改天换地,便难免手上罪血淋漓。你未来要杀的老弱妇孺,或许比两千,还多得多。”

    黄巢冷静望着朱温:“你确定,这条路还要走下去吗?”

    朱温蓦然一震。

    生在乱世中,他岂能不明白,如果要走上这条路,未来恐怕会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而一个不得已,就关系着千家性命。

    只是他过往都不太愿意去想而已。

    斟酌一会,朱温答道:“曾有个古人说过,‘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但这个人做土断,打击豪强,很得民心,算是个豪杰人物。”

    朱温说的是东晋时的桓温桓宣武,名字和他都带一个温字。

    “真正的恶人,不会有盐帅这样的觉悟,作恶只会成为他们的勋章和冠冕。而如黄帅这般觉悟的主公,本就是小子愿意鞍前马后,毕生追随的对象。”

    “既然如此,你随我去见仙芝吧。那个四十年前,曾拯救了天下的,现今百姓口中的‘王麻子’。”黄巢淡淡道:“他应当也很喜欢你这样的少年。”

    数日后,拂晓。

    一望无际的麦田延伸到尽头,突然有一座奇峰拔地而起,山峰甚高,似剑直指天穹,山上松柏丛生,一片黛染。

    此山极为陡峭,原是无路可上,但黄巢大笑一声,搓了搓双手,便抓住崖壁上的藤萝,脚尖点住细小的石缝,以比猿猱迅疾得多的速度攀援而上,不多时,已然落在高峰之顶。

    朱温身法远不及黄巢,攀援速度自也比不得,强行提气跟上,只爬得气喘吁吁,但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心气,却并未落下多少,跟着黄巢便爬到山峰顶上。

    双脚刚才站稳,便听得一声长啸,如同虎啸龙吟一般,音浪滚滚仿佛双风贯耳。朱温本来就因急速攀爬悬崖而胸中气息翻腾不已,又听得这浩气四塞的长啸,恍若五雷轰顶,五脏庙气血翻腾,几乎立身不住,紧咬牙关,摇摇晃晃一阵,强撑着才没有倒地。

    一边黄巢倒是神色从容,云淡风轻,揶揄地笑着看向一块仙人掌状巨石上的男子:“老王,显摆甚么?吓不到年轻人,吓到了猫猫狗狗却是不好。”

    朱温定睛看时,只见一位约莫六十岁上下的长者正迎风而立,穿着宽袍大袖,生得五绺长髯,须发微白,五官乍一看棱角并不突出,但仔细看时便觉气质过人,潇洒万分,眼角眉梢都带着仙风道骨,眼神中却又含着岁月沧桑的落拓意蕴,倒似传奇小说中的酒剑仙临世一般。

    “连鸟儿都吓不着,怎会吓着猫猫狗狗?”长者淡笑一声。

    不知何时天色已晓,竟似这一声长啸将黎明唤出来一般。晨曦化作霞光万道,洒落在长者衣袍上。长者双手举向苍穹,仰面望天;而成百上千只飞鸟,不但完全没有被那声长啸所震吓,反而成群结队飞来,在长者头顶上空翩翩起舞。

    更有两只仙鹤,徐徐落在长者掌中,扑翅振羽,意态极为安闲。少顷,双鹤又扑腾着飞起,到长空中引领百鸟献舞,晨光洒落在群鸟身上,焕发出百色烟霞,此情此景,真真如梦幻一般。

    “晚辈朱温,拜见王盟主。”

    朱温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是天下第一高手,武林盟主,振衣盟掌门,草军总帅,天补平均大将军——王仙芝!这样的洒然气派,真如神仙中人,无怪乎江湖中人,称呼王仙芝为“陆地神仙”!

    说书人说王黄二贼,将“王”字放在前边,当然也是因为王仙芝才是草军的最高领袖。而威名赫赫的黄巢黄巨天,实际上只是次帅罢了。

    王仙芝虽非道门中人,但一身功力,几达武学极致,天然合道,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道韵,便是那江西龙虎山的天师也难以相比。

    单是那声长啸震得朱温几乎扑跌坐地,群鸟却分毫不惊,纷然而来献舞,这就不是其他顶级高手所能做到。

    独占武林鳌头,四十年纵横间无人敢于相抗,着实不负盛名。

    “黄贤弟,这俊俏小伙看着面生。”王仙芝向黄巢道:“绝海和段丫头怎没跟你一起来?”

    “我有件事情要办,将他俩派出去了。”

    “你竟是将我从乔老魔手里夺的宝刀转赠给这小子了,好家伙,看来你是真看重这小娃儿。”

    听得此言,朱温才知道黄巢给自己的大夏龙雀宝刀,竟是借花献佛,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乔老魔,是王仙芝二十岁时诛杀的一个魔头。由于事隔遥远,朱温对这个魔头,其实并不太了解。但听黄巢所言,甚至认为那一战,拯救了大唐武林,甚至整个天下。

    “世上有一见如故之说。当年你我何尝不是如此?”

    “当年咱们可都只是孩子。你这老小子这样说,是觉得你这把年纪还有赤子之心?”

    “浩气腾腾贯斗牛,班超投笔去封侯。马前但得三千卒,敢夺唐朝四百州。我这诗叫不叫赤子之心?你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要以匹夫之身补残缺天道,平均天下之利,又叫不叫赤子之心?”

    “哈哈哈,为兄说不过你,自来如此。”王仙芝纵声大笑,笑声中尽是洒脱不羁,自巨石上突然便下到地面,仿佛瞬移了一般,上来就与黄巢一个熊抱,表露别后的无尽情谊。

    松开了黄巢,王仙芝拍了拍一边的朱温的肩头:“年轻人,我义弟既然这样看重你,自然有他的理由。好做!”

    “晚辈谢王盟主看重。”朱温只能拱手揖道。

    黄巢道:“老王,自从蕲州一别,你我二人分兵转战,已是有半载多了,音书隔绝,你这番军队情况如何?”

    王仙芝突地耸了耸双肩,摊开双手,向仙人掌状巨石的后边,朝下一指,表情带了几分无奈:“如你所见。”

    黄巢、朱温急忙向峰顶的另一侧,目光投注下去,只见一座军营扎在高峰的另一侧山底,营帐星罗棋布,但营中却是旌旗断折,杂物遍地,许多伤兵露天而卧,呻吟不止,营中一副颓丧低迷的景象,与黄巢军秩序井然,军纪严明的情状全然不同。

    “怎会如此?”黄巢问道。

    “就在你来之前,我又在中牟县裂碑谷被宋威那老贼截击,吃了个大败仗。算上沂州那两次,这是为兄第三次栽在这老东西手里了。”王仙芝有些光棍地道:“如今我营中,便是这群斗志全无的老弱病残。”

    宋威,大唐老将,现任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指挥河南诸镇兵马,乃是草军的宿敌。

    此人少年便有勇名,十七岁便曾作为亲兵,随大将李愬雪夜入蔡州,平定淮西藩帅吴元济叛乱,立下先登之功。后来在蜀中抗击南诏,杀敌无算,战功赫赫,打得南诏小儿闻之不敢夜啼。

    而如今,宋威年逾古稀,尤能日食一斗有余,堪称宝刀不老。

    这两年来,王仙芝、黄巢屡屡攻陷城邑,令唐王朝覆军杀将,却不敢停下来建立根据地,只能转战四方,便因为有老将宋威追击在后。

    然而黄巢没想到,此次王仙芝竟在宋威手上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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