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物志

江山风物志

怪诞的表哥 著

类别:玄幻奇幻 状态:连载中 总点击:100 总字数:639893

此方天地群魔乱舞。时逢诸国争纷,他生而不同,有异于常人的天赋,本该成为世之英雄,却被视作异端、猎物。 那便,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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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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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吗?”

    “还没。”

    崇经书院,讲堂前的汲泉亭内,两个少女正踮着脚探头张望,寻找某个身影。

    她们是瑞国武定侯之女沈灵舒与侍婢阿沅,也都穿着一身素色的直裾深衣,装束与书院学子们一般无二。

    沈灵舒身材窈窕,一张标致的鹅蛋脸,肤质莹润,柳眉弯弯,虽着男装犹美得不可方物;阿沅则婴儿肥未褪,俏丽中带着稚气。

    瑞国不禁女子入学,可她们今日其实是托了关系混进来的。

    为的,是寻一人麻烦。

    沈灵舒曾订下一门婚约,论出身,对方还配不上她,可不久前她竟是被退婚了。

    她素来骄傲,因此沦为京中笑柄,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遂决定亲自来问个清楚。

    随着钟声作响,多数学子已落座,阿沅才终于抬手一指。

    “来了。”

    对方登门退婚之时,她跑去偷看了一眼,对他的身形相貌印象深刻。

    沈灵舒顺着阿沅指的方向看去,山门处已经只有一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平心而论,那狂徒的仪表样貌竟是相当不错,风姿鹤立,有遗世之态,只是神情淡漠,眉宇间透着一股与人疏远的清冷之意。

    “看着就是个不知礼数的狂徒。”

    沈灵舒轻哼,带着些恼意迎向他,喊出了那个曾经写在她婚契上的名字——

    “顾经年。”

    少年正安步当车,听到有人相唤,目光转来,见是个女弟子,竟不理会。

    沈灵舒更恼,快步赶到顾经年面前,从袖子里拿出他的退婚文书。

    “你……”

    “信就不看了,抱歉。”

    顾经年应得漫不经心,话音未落已与她擦肩而过。

    沈灵舒愕然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被他当成要递情书的仰慕者了。

    这无礼狂徒竟还如此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可恨。

    她气得跺脚,又道:“站住,告诉你,我可是……”

    “授课了。”

    “嗯?”

    沈灵舒一怔。

    随着最后一声钟响,一个留着三缕长须,身穿葛袍的中年男子负手从长廊那边踱步而来。

    “明川先生来了。”

    众学子顿时不敢再交头接耳。

    葛袍中年目光看向沈灵舒这边,喝道:“你等还在胡闹?!”

    沈灵舒被气势所慑,不敢作声,颇觉无辜。

    再一看,顾经年不知何时竟已在讲堂角落的一个蒲团上坐好,手展书卷,一副认真向学的模样。

    阿沅见气氛肃穆,心中害怕,连忙拉着沈灵舒也坐下。

    须知崇经书院地位崇高,明川先生亦是当世之大儒。

    先生名为宋璋,字伯玉,号明川,学识渊博,素有盛名,瑞国天子曾两次想授他为官,皆被他婉言谢绝了。

    今日哪怕是武定侯当面,也得对宋璋礼敬三分……

    “见过明川先生。”

    一众弟子皆起立揖礼,素衣如雪。

    讲堂开阔,三面白墙上则写着几个比人还要高的楷书,分别是“忠”、“孝”、“节”、“义”、“礼”、“信”,仿佛是六位金刚摆出飞天舞姿凝视着众弟子。

    前方的牌匾上以气势雄浑的字迹书着“天道正脉”四个大字。

    牌匾下方,宋璋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开口说起来。

    不像在授课,倒像是随意而谈。

    “便如你等所愿,今日说异类。”

    “《河书》云,地广三亿三万五千里,中有山曰‘昆仑’,高万里,乃神物之所生、圣人之所集也,天下八十州环绕之,中州为其中之一,居东南隅。”

    “中州方圆一万五千里,左滨海,右流沙,北及雪渊,前至极峻,自古皆为一统,今分五国,不必赘言。”

    “中州之外皆称‘夷海’,夷海多异人、异兽、异物、异俗。”

    “举数例。”

    “蓬山之东四万里,有族曰‘稽’,稽人孕三十六年始生,生而高大,头带鹿角,可乘云驾雾,盖为龙类。”

    “壶关以西三万六千里,有族曰“奭”,奭人有四臂,擅造飞车,随风远行,箭术尤佳,六百年前曾乘西风而至中州,成武王败之,乃复乘东风而返。”

    “九巍山往南三万里,有族曰‘羽’,羽人有翼,可飞九霄,盖因其地多凤凰,自古食凤卵之故,羽人不好战而好歌……”

    一个胖胖的书院弟子忽高举起手。

    “先生。”

    “庄子渊,何事?”

    “敢问先生,夷海有如此多异类,岂非可以灭了我等凡夫俗子?”

    宋璋闻言失笑,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州气象乃凡人之乐土,却非夷海之民所宜居。”

    “啊?那是为何?”

    “凡人之气浊,凤鸟之气清,故羽民至中州则飞不远;奭人驾车须有风,风息,虽四臂而不能敌中州将士;稽人乘云驾雾再高,岂可于中州孕三十六年而安然生产?”

    “敢问先生,为何学生就从未见过异类?”

    不少弟子顿觉好笑,窃窃私语,嘲笑庄子渊没有见识。

    沈灵舒出身侯府,就知军中其实搜罗了许多异人异兽作战,只是民间少见罢了。

    宋璋却不谈这些,道:“汋京多名士高人,异类自不敢来。使民享太平者,无非是“文”、“武”二字,文者,先圣之学,浩然正气可使妖祟不敢近身;武者,保家卫国,成中州一统、万民安定之伟业也。”

    话到这里,他放下茶盏,故作训斥弟子的语气。

    “你辈若肯勤学文武,何惧异类?!”

    “是。”

    “……”

    当钟声再次响起,宋璋没有半点留连之意,一拂袖便起身离开走。

    “恭送先生。”众弟子揖礼。

    沈灵舒却起不来,跪坐在蒲团上又凉又硌,她的腿都坐麻了,捶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为了找那无礼狂徒问话,真是不值。

    再转头看去,她却发现顾经年已经没在位置上了。

    “咦,他人呢?阿沅?”

    阿沅还垂着脑袋摇摇晃晃,睡得正香,被推了推才醒过来。

    她擦着嘴角,目光看去,惊讶道:“啊?他刚才还在呢。”

    “刚才?你都睡了半个时辰了……快去找找。”

    “欸。”

    阿沅连忙向一个走过的书院弟子问道:“你看到顾经年了吗?”

    “那是何人?”

    “是你的同窗啊。”阿沅道:“不认得吗?”

    “我同窗两百余人,籍籍无名之辈,呵,不值得我结识。”书生一掸衣袖,傲然而去。

    阿沅无语,又问了两人,竟都与顾经年不识,她不由挠头道:“姑娘,那个狂徒好像没有朋友呢。”

    “活该。”

    她们又找了一圈,才遇到一个认得顾经年的女弟子。

    “顾经年?呵,可恶之人……他是个怪人,性情孤僻,倨傲无礼,素不与同窗来往。”

    “我也不想与他来往,偏是有事问他。”沈灵舒同仇敌忾,问道:“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一会要学剑术,他从来不去演武场,想必是不通武艺,怕丢脸吧。”

    “咦?”沈灵舒不由奇怪,道:“一个将军之子,不通武艺吗?”

    “将军之子?那倒不知,只知男儿们相约较量武艺,他从来都是拒绝的,遭人耻笑也不会知耻而后勇,软弱得很。”

    “原来如此,多谢了。”

    阿沅见状,小声道:“姑娘,看来他是个窝囊废呢,一定是自觉配不上姑娘才退婚的,没嫁他也是好事,我们回去呗。”

    “哼,我若早见到他,便是我主动退婚,可气被他先退了,不问清楚怎行?走,往这边找。”

    沈灵舒不依不饶。

    当然,哪怕顾经年知她如此貌若天仙,再来求娶,任他追悔莫及,她也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再嫁的,她只想问清原由。

    ————————

    从讲堂穿过长长的碑廊,便是崇经书院的藏书楼。

    牌匾上以飘逸的草书写着“怀览今古”四字,字迹斑驳。

    这栋楼已然建了有六百余年了。

    院内草木茂密,一株古枫苍天耸立,枝干上挂着个坏掉的秋千,木板早已腐烂,没人知道为何如此肃穆的场合会有秋千,但也没将它移走,任它倚在草丛间诉说岁月的痕迹。

    一个老仆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打盹,花白的胡子长得拖到了地上,像秋草般干枯。

    顾经年走到院中静立了一会,老人才醒过来,揉了揉眼,目光落在顾经年深衣的一角上。

    “书院弟子可在第一层观书。”

    “前辈,是我。”

    “原来是你啊。”老人慢吞吞道:“我老眼昏花了,你若不说,我怎知是你?你说了,我也得想好一会,才想起你是谁。”

    顾经年只知老人曾受过他父亲的恩惠,故而自他入学以来一直对他照顾有加,多年来他却一直没问过老人的来历。

    “今日听明川先生授课,许多事我在《山海经》、《禹贡》、《尔雅》、《说文》、《地志》里从未看到,但不知明川先生是如何知悉?”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宋璋也许是亲眼见过吧?”

    “夷海相隔万里,明川先生竟曾游历诸州?”

    “不,他太年轻了……对啊,那他是何处得知的?”

    老人摇着头自语着,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了。

    顾经年也不知他是活到多少岁才能有这么多皱纹,恐怕有百岁了吧?

    接着,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

    “哦,藏书楼里原有十卷《风物志》,可惜被收录昭文馆,楼内连复本都不存了啊。”

    顾经年问道:“除了昭文馆,何处还能寻到此籍?”

    老人拍膝感慨,道:“你在此翻书五年,孜孜不倦,但老朽还是那句话——泯然于众人。”

    “我也想泯然于众人。”顾经年道:“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近来我察觉有人在跟踪我,此事该与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有关。”

    “好吧。”

    老人叹道:“我太老了,很多新近发生的事都不知晓,你可以找凤娘询问,就说是二十年前笼子里的朋友让你去的。”

    说着,他伸手入怀,好一会才掏出一个小牌子来。

    牌子像是树皮所制,上面刻着几个陌生的文字。

    顾经年从小就学了中州诸国与各部族的语言,却也不识得这几个字,不由问道:“这是?”

    忽然,院外有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枫叶被踩踏的清脆声响。

    顾经年当即收了木牌,眼神中满是警惕之色。

    自从他察觉到被人跟踪,继而打探到朝中生变,便断定他那个领兵在外的父亲顾北溟受到了朝廷猜忌,已时刻做好要被捉拿的准备……

    下一刻,一个少女在院门处探了探头,见到他,当即跑上前,叉腰而立。

    “顾经年,我有话问你!”

    “问别人吧。”

    顾经年依旧是避而远之的态度,这少女第一次在他面前递出纸笺,他便看出她是生面孔,担心是混入书院接近他的暗探。

    又一个少女快步跑来,把直裾深衣像裙子一样提着,脆声呼喝。

    “告诉你,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武定侯之女!”

    顾经年松了口气,揖礼道:“原来是沈姑娘。”

    “哼。”

    沈灵舒换了个稍微淑女一些的姿势。

    她倒不是为了吸引顾经年,而是要让这个有眼无珠之人知道他错过的是怎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顾经年也不装傻,道:“退婚之事,是在下冒犯,这便向沈姑娘赔罪。”

    “我问你,原因是什么?”

    “我是私生子,配不上侯府嫡女,自惭形秽,不敢耽误姑娘,还请海涵。”

    阿沅闻言,顿时释然,认为这趟来目的已经达到了。

    沈灵舒却不好打发,听出了顾经年的敷衍之意,看似道歉,实则懒得解释。

    “当年订亲,我爹没嫌弃你是庶出,如今你突然就‘不愿耽误’了,是何道理?还有,我也看不上你,但你休想搪塞,今日必得说出个所以然来!”

    顾经年之所以退婚,因他认为将军府若与军中威望甚高的武定侯联姻必会更受猜忌,退婚是对朝廷的表态。

    他来不及、也懒得与远在千里之外的顾北溟商议,但武定侯收到退婚文书很快就答应了,或者是出于默契。

    这种暗流汹涌,不宜告诉眼前这个藏不住事的少女。

    “是,我不愿娶。”

    “为何?”

    沈灵舒更不愿嫁,可难免自尊心受挫。

    “你很好。”顾经年随口安慰,斟酌着,道:“可我……心有所属了。”

    “果然,浪荡子。”

    沈灵舒早有预料,鄙视顾经年有婚约在身还与旁的女子纠缠,但总之她心结已去,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她回头啐道:“还有,我好或不好,不是你这等人能评头论足的!”

    “是。”

    顾经年依旧敷衍,很快却想到了什么,在沈灵舒正要离开之际,忽问道:“沈姑娘,你是否带了车驾护卫?”

    “当然。”

    “那可否帮我一个忙?”

    “啊?”

    沈灵舒一怔,目光看去,见顾经年神态自然坦荡,不像是对她心怀歉意的模样,不由恼怒。

    “你怎好意思开口的?既对不住我,竟还理直气壮让我帮忙?脸皮真厚。”

    偏是她这人特别容易好奇,话到一半又问道:“不过……你说,何事啊?”

    “我可否随女郎车驾离开?”

    “为何?”

    顾经年稍作思忖,道:“我想见心上人,恐被师门长辈知晓。”

    “什么?你!”

    沈灵舒与阿沅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你……你退了婚,还要我帮你见心上人?!你个畜……你凭什么啊?我又算……我凭什么帮你啊?”


第2章 情报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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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经书院座落于汋水北畔的霜枫山,与瑞国京都汋阳城隔水相望。

    山门处有鹿鸣台,登台而望,可见一江秋水如练,神都雾绕,巍然壮阔。台边的两块石碑上分别刻着“山水蕴秀”、“盛地脩文”。

    一条碎石小路从鹿鸣台的石阶下铺开,随着山势蜿蜒,通往点缀在山脚的各个村落。

    小径上,樵夫、猎户、茶农、药师,以及登山观览的游人往来,并不冷清。

    一众侯府仆婢与护卫们到了崇经书院便被拦在山门外,一直等到下午,有了沈灵舒相召,四个家仆才得以抬着肩舆入内接她出来,离开书院。

    还没走出多远,他们遇到一个老妇,担着两个大筐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幼童。

    见了侯府护卫,老妇想要避让,奈何年老体衰,不堪重负,肩上的筐子却是摇摇晃晃,亏得幼童拼命扶着筐子,才没把她带倒在地。

    如此反而挡住了去路。

    沈灵舒见状,吩咐护卫上前帮了老妇一把。

    老妇放下担子,喘着气坐在路旁,以帕子擦着额头,连连道:“多谢贵人。”

    说话间,她目光落在侯府护卫的佩刀上,上面武定侯府独有的花纹十分精美。

    幼童则一脸单纯,脆生生道:“贵人买些栗子吧?自家种的,很便宜,很新鲜的。”

    上前帮忙的侯府护卫一看,筐里的栗子带刺的外壳都还在,嚷道:“这也太新鲜了,谁有功夫剥啊?”

    “都买了。”

    沈灵舒见这对祖孙可怜,吩咐将那两筐栗子买下。

    老妇与幼童千恩万谢,拿了钱便坐在小径边的山石上歇着,有意无意地,始终看向崇经书院的山门处。

    云卷云舒,山风吹着树影婆娑。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脸色黝黑汉子穿着书院的素色衣袍走了出来,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下山。

    老妇颤颤巍巍地起身,与汉子擦肩而过时一个踉跄,差点要摔倒。

    汉子伸手一搀,老妇便感觉到他手掌上满是老茧,不像个书生,完全是个干粗活的。

    “先生。”幼童上前,指着鹿鸣台边的两块石碑,一脸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字呀?”

    汉子回头一看,脱口而出道:“那不就是‘山水’……”

    他忽然住口,尴尬地挠了挠头走掉了。

    老妇与幼童对视一眼,眼神精明强干,与方才完全不同。

    “看来,顾经年发现我们在跟踪他了……”

    ————————

    顾经年扮作侯府仆从,低着头,抬着沈灵舒的肩舆下了霜枫山。

    在山脚,沈灵舒换乘马车,他则徒步跟在后面,往汋京而去。

    前方的车马扬了他一脸的灰,身上的衣服也很臭,但七日以来那种被人时刻紧盯的压迫感终于消散了。

    过了汋塘桥,便时不时出现送葬的队伍,黄纸开路,浅唱招魂。

    顾经年留意到那些送葬者大多只是捧着骨灰坛,少数载有棺材的,车辙也很浅,不像是装有尸体。

    时人多土葬,今日同时有这么多死者出殡,且只有骨灰,想必都是死于火灾了。

    因这些事,到了城门时还堵了好一会儿,沈家队伍才进了汋京,往城北而去。

    城西北隅有北市,商旅往来,十分热闹。

    到了附近,车帘掀开,阿沅探头道:“姑娘吩咐,到丰彩楼用饭。”

    丰彩楼是汋京甚有名气的一家酒楼,就开在北市街口最热闹之处。

    一行人进楼,要了个雅间,沈灵舒落座,勾了勾手指。

    “小年啊,你去给我买张帕子来。”

    “是。”

    顾经年拱手应下,退出了雅间,自然而然地脱离了沈家的队伍。

    沈灵舒却是眼珠转动,显出计得的笑意来。

    她被退了婚却还帮顾经年的忙,可不是因为她人好,而是好奇。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勾了他的魂。”

    “姑娘?”

    “跟我来……咳,你们都在这等着。”

    留下了护卫仆婢,沈灵舒带着阿沅出了雅间,在长廊处推开临街的窗户往外望了一眼。

    顾经年刚刚出了丰彩楼,拐向西边。

    “走。”

    “姑娘,不用饭了吗?”阿沅不由委屈道:“为了这狂徒,连吃饭也耽误了都。”

    她着实是饿了,一个婢女能有什么底气,于是话后到来,声音愈小。

    “别废话了,快快,跟上。”

    沈灵舒脚步很快,兴致甚高。

    北市街巷纵横,由第三巷子起往里走,便是勾栏瓦舍聚集之地,拐入其中,便能看到在街边挥着手帕揽客的妓子。

    当然,这些都是庸脂俗粉,若要找美人,还得往里再走。

    才远远看到顾经年进了第三巷子,沈灵舒已啐骂起来。

    “好嘛,我当他是与谁人结了款款深情,原来是迷恋风尘女子。”

    未婚夫宁愿留连青楼楚馆也要退婚,她既觉受辱,又感庆幸,至少没真嫁了这么个欢场嫖客。

    “怪不得他怕让人知晓哩。”阿沅恍然大悟。

    这婢子也不懂青楼究竟是怎样,只听说过很贵,遂咒道:“这狂徒早晚败了将军府的家业!姑娘,我们回去吧,上菜了。”

    “急甚?既然来了,我看看那女子有多媚。”

    沈灵舒虽然不耻顾经年,却更好奇了。

    她早听说过青楼女子烟视媚行,与寻常闺秀大不相同,可惜她还没见识过。

    脚步愈快,一拐弯,正见顾经年的身影进了一间院子。

    那院子环境老旧破败,出入的都是短褐平民,让她感到十分奇怪,顾经年怎么会看上这里面的女子?

    过去一看,院门上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却是“瓦舍”。

    “咦?”

    沈灵舒不由疑惑,径直迈步而入。

    入内,却不见了顾经年,唯有一个高瘦如竹竿的汉子迎上来,手里端着个锣盘,不由分说就递到她们面前。

    “十钱。”

    “什么?”

    高瘦汉子回身一指,门壁后面隐约有个台子,台上似有人在表演,不时喝起几句喝彩。

    “表演,十钱。”

    阿沅见了热闹,忘了上菜之事,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数出十钱出来。

    这是她的私房钱。

    “呶,十钱。”

    高瘦汉子却又比了个“二”,道:“一人,十钱,你们,两人。”

    他说话很不利索,看起来智力有些问题。

    “哦。”

    阿沅想问这里难道只有这人说话最利索,否则为何不能换一个人来迎客。

    但不管怎样,看这人的样子,也不能够骗她。

    交了钱的主仆二人遂绕过门壁,里面正在表演杂技。

    “哇。”

    阿沅高仰起头,赞叹了一声,顿觉一人十钱完全不贵。

    两边的屋顶上竖着高高的竿子,一根细绳系在竿子顶端,看起来一点都不能受力,偏有两人正踩着绳索上下翻飞,做着各种高难度的动作。

    这般毫无保护措施,一旦摔下来只怕不死也要落得残废。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原本就是残废,一个缺了右手,一个缺了左腿,偏还能像蝴蝶一般绕着细绳飞舞。

    接着,一个光头无须的黑面中年人走上台,站定不动。另有两人执着火把,一左一右走到了他旁边,张口对着火把一吹,熊熊烈焰顿时袭向黑面中年。

    “呼——”

    一股灼灼热浪从台上传来,看客们纷纷大叫。

    却见那烈焰把黑面中年完全包裹,直烧了他好一会,看得人心惊不已。

    可待火势停下,他还是好端端地站在那。

    “哇。”

    阿沅用手扇了扇被烤得暖烘烘的脸,再次赞叹。

    “怪不得这人好黑啊,原来是被熏黑的……嗝!”

    她说到一半,看清台上的黑脸中年眼眶里完全空空如也,其人一双眼睛竟已被挖掉了,骇了一跳,打了个嗝。

    “走,别忘了正事。”

    沈灵舒不想再看了,她觉得这些卖艺的都是苦命人,拉着阿沅往后面去找顾经年。

    她更好奇的是顾经年的相好是怎样的人。

    此间都是些讨生活的苦哈哈,哪能有什么红粉佳人?

    绕过台子,正想闯入台子后方的后堂,有人将她拦住。

    “这里,不能进。”

    那是个样貌凶恶的大汉,满脸都是根根如刺的黑色虬髯,偏偏鼻子被割掉了,只留下一个大疤。

    沈灵舒见状,怕得退了两步,却还是叉腰道:“我找人!”

    “不能进。”

    “可我方才分明看到他进来了!”

    “不能进!”凶恶大汉瞪眼。

    阿沅心下害怕,连拉着自家姑娘要走。

    沈灵舒却不肯吃这个亏,道:“我帮了他的忙,他的相好却不领情,那我算什么。

    “你们找谁?”

    后方忽有女子问道,声音很有韵味。

    接着,一个妇人款款而来。

    她穿戴不过是荆钗布裙,未施粉黛,偏是这样简单干净的打扮,竟还显露出入骨的风韵来。

    沈灵舒眼睛一亮,转念又觉得这若是顾经年的相好,年纪未免大了些,顾经年不过十七岁,这妇人面相虽年轻,但该已有二三十岁。

    不过,还真就是这样的美妇能把少年郎哄得忘乎所以,顾经年因此退婚,她算是能理解了。

    “你便是顾经年的相好……红颜知己?”

    美妇人闻言笑了笑,问道:“姑娘有何指教?”

    沈灵舒满足了好奇心,倒也没甚指教,道:“他既已为你退了婚约,你二人……”

    她本想说句祝福的话,可转念一想,那未免太卑微了,话到嘴边,换了个词。

    “你二人好自为之吧。”

    说罢,沈灵舒自觉释然,揖了一礼,学着今日见到那狂傲书生的样子掸衣而去。

    美妇见状,又是一笑,转身返回后堂,登上小阁楼,阁楼上,顾经年正站在那。

    “公子的未婚妻来捉奸了。”

    顾经年有些惊讶,他只给了木牌,还未说身份,但这位凤娘竟似认得他与沈灵舒。

    他心中对凤娘看高一眼,也不接话茬,沉吟着。

    “顾公子很惊讶吗?”凤娘笑道,“奴家本就是情报贩子。”

    “既然如此,我有三个问题想问。”

    凤娘倾身,深深看了他一眼,伸出纤纤素手,比划了三根手指。

    “三个问题,三万钱。”

    她也不管他要问什么,仿佛无论如何她都知道一般。

    顾经年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小布包,拆开来,里面是三颗珍珠。

    凤娘目光微凝,拾起一颗珍珠,仔细打量。

    “夷海有鲛,落泪成珠……这想必是顾将军当年屠了与鲛人相善的越国所得之战利品吧?”

    顾经年伸出一根手指,道:“你问了我一个问题,一万钱。”

    凤娘失笑,美目含嗔地看了他一眼,不理这茬,将三颗珍珠收起。

    这便算是答应了这桩买卖。

    顾经年遂问道:“为何朝廷对我父亲见疑?为何有密探一直跟踪我?何处能寻到一本名为《风物志》的书?”

    凤娘竟真是都知道,有条不紊地开口回答起来。

    “七日前,西郊出了大事,具体我亦不甚了解,只知边军秘报,顾将军与雍国勾结,雍国驱异类为死士,战力极强,扬沙川之战顾将军曾一度为雍军所擒,被放回后隐瞒此事,反报大捷,所献俘虏实为西雍国之异人刺客,导致了这场西郊变故。”

    顾经年听了,开口想问具体细节。

    “别问,这已是我所知全部。”凤娘素手一抬,道:“至于公子与此事有何相关?你自己心中明白,朝廷派人暗中盯着你,自是要从你身上找证据。”

    这答案说了就像没说,顾经年却只是眉头一皱,也不言语。

    他为的就是要确定这个推断。

    “《风物志》乃古籍,并未听说民间有所散落。”凤娘道,“好了,公子的三个问题,奴家都回答完了。”

    她行了一个万福,是要送客。

    顾经年却不走,问道:“《风物志》与其它记载夷海见闻之书有何不同?”

    凤娘微微一笑,示意回答问题是要钱的。

    顾经年道:“我的第三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完整。”

    “好吧,看在你与树翁相识的份上。”凤娘道:“那卷书本就流传得不多,我所识者,看过的只有一人而已,还是当成药经来看的。”

    “药经?”

    这倒是出乎顾经年的意料。

    凤娘道:“那人没有名字,旁人叫他麻师,这两年在城南铜锣巷的药铺里当大夫。”

    顾经年像是还有问题想问,但又有所顾忌,迟疑片刻,换了一个问法。

    “你对夷海各族全都有所了解吗?”

    “嗯?”

    凤娘不答,双手环抱,在椅子上坐下,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无聊地摇晃着脚尖,脸上的笑意不再让人如沐春风,而是带着送客时的矜持微笑。

    在她这里,从来都是花多少钱问多少话,再想寒暄,那是另外的价钱。

    但此刻,她是问道:“顾公子不如直说,想问哪种夷海异族?”

    顾经年从她的目光当中感受到了打探之意,摇头道:“随便问问,我囊中羞涩,这便告辞了。”

    凤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眸闪动,泛起了好奇之色,于是往窗外招了招手。

    一只小麻雀飞来,落在窗台上。

    凤娘的手指轻轻抚在麻雀的头上,过了片刻,麻雀展翅而飞,随着微风落在一株枫树的枝头。

    枫叶缓缓飘落,青石板上,一个少年走过……


第3章 药铺(感谢“捏吗”的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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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彩楼。

    阿沅兴冲冲地推开雅间的门,却意外地发现里面坐着一人,她怔了怔,转头看向沈灵舒。

    “姑娘,裴姑娘来了。”

    “别叫她姑娘,她想当男儿。”

    沈灵舒步入雅间,稍稍整理了身上的直裾深衣,学着书生的礼仪,对着座上那人一揖。

    “裴兄,有礼了。”

    坐在那的少女其实并未刻意作男装打扮,她眉清目朗,英气中带着清冷气质,束发戴冠,穿的是一身黑色的锦袍,交袵,箭袖,衣领上绣着漂亮而繁复的麒麟纹。

    这是开平司的官袍,开平司乃瑞国皇帝亲自执掌的情报衙门,内察不法,外探敌国,权力之大,百官公卿亦避之唯恐不及。

    而这少女的锦袍右肩处绣着一头形貌凶猛的蛊雕,代表着她是开平司六品缉事。

    她名为裴念,太常少卿裴无垢之女。

    裴无垢曾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在武定侯军中任事,彼时裴家父女在生活上有些困顿,侯府颇为照顾,因此裴念从小与沈灵舒一起玩。

    后来长到五六岁,她们的喜好开始不同了,沈灵舒喜欢各种漂亮文静的事物,裴念则好弓马武艺、兵书韬略,且十分勤奋,终日沉浸其中。

    渐渐地,两人来往就少了,虽还算是朋友,但交情平淡,不像沈灵舒与玉殊公主那样亲密无间。

    许久未见,裴念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见了沈灵舒也没表现出任何欢喜之意,表情淡淡的,开口,又是问案的口吻。

    “你这副打扮,是混入崇经书院去见未婚夫了?”

    “已经不是未婚夫了。”沈灵舒忙道,“他退了婚约,我去问清楚,做个了断而已。”

    裴念道:“那他为何退了婚约?”

    “咦,你这是在关心我?”

    不等裴念回答,沈灵舒已经用一种不以为意的语气道:“他还未见过我,便已心有所属了呗。”

    “哦?”裴念道:“心属谁了?”

    “一个妇人,算是略有些风韵吧。”沈灵舒道,“他喜欢年纪大些的,你知道,有些男人就是那样。”

    裴念随口问道:“你见过那妇人了?”

    “我……”

    沈灵舒正要开口,忽然警觉起来,站起身叉着腰。

    “你这钩子,来审我的不成?!”

    “钩子”一词是时人背地里对开平司差人的蔑称,起源于天子曾经在对奏时指出了某个重臣私宴的各种细节,那重臣惊魂未定,出宫后感慨“我还当窗外挂的是个钩子。”

    也就是沈灵舒,敢当着开平司缉事的面这般口无遮拦。

    裴念对此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是你把顾经年从崇经书院带出来了?”

    “你查我?”

    “岂是查你?”裴念道,“朋友之间,关心了问问而已。”

    似不经意地,她又疑惑地自语道:“但据我所知,顾经年平素独来独往,不像有相好。”

    沈灵舒眼珠子一转,已经意识到裴念只怕是在查顾经年。

    所以,顾经年借她的掩护离开,为的是甩脱开平司的跟踪,根本不是去见什么相好。

    回想起来,方才那妇人并没有承认就是顾经年的相好。

    她却是被那狂徒利用了。

    裴念只见了沈灵舒的表情,便已知晓答案,又问道:“顾经年去了哪里?”

    “没有啊,我问了话就出来了,那狂徒还待书院读书呢。”

    “是吗?”

    “有本事你就审我,用刑啊。”

    沈灵舒并不出卖顾经年。

    小部分原因是她答应过他,今日发生之事不会告诉旁人。

    更重要的是,她爹与顾北溟曾是生死与共的同袍,也是至交好友,所以才会有了她与顾经年的亲事。

    顾北溟的为人朝野内外都是敬佩的,如今钩子们又要迫害忠良,谁知会不会牵扯到她爹。

    她总归是不会帮着钩子的,甚至还决定提醒顾家一二。

    “怎么?你为何要查顾经年?他一个未入仕的书院弟子有何可查的?和他父亲顾大将军有关吗?你们这些钩子又在迫害忠良了,谁进的馋言?”

    一口气说了许多,沈灵舒喘了口气,眼看裴念要开口,她连忙继续絮叨起来。

    “裴七啊,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还与一群刀头舔血的凶人混在一起,可知旁人都说你是鹰犬?往后谁还敢娶你?”

    “……”

    一番没完没了的啰嗦,终于是把裴念给念走了。

    沈灵舒长叹一口气。

    “好累。”

    累归累,她却是一把提起正在“试菜”的阿沅,道:“我们走。”

    “姑娘终于肯回府了。”

    “不,我还有大事要办……”

    ————————

    裴念离开丰彩楼,走进了附近一条小巷。

    小巷中站了不少人,其中有老妪、幼童快步迎上前,揖礼道:“缉事。”

    两人开口,竟都是男子的声音。

    老妪背也不驼了、腿脚也不打颤了;幼童脸上的天真稚气也尽数退去,原来是个已成年的侏儒。

    “顾经年确已甩脱你们离开了崇文书院。”裴念道:“你们盯梢被他发现了,怎么?混日子混得久了,跟踪都不会了?”

    “卑职无能。”

    扮作老妇的差人名叫罗全,是个瘦削汉子,一被教训就惶恐认错。

    侏儒则没有姓名,被唤作亭桥丙,他心里认定是罗全露出的破绽,不然顾经年总不能认为一个幼童在跟踪他吧,但在裴念面前,他也不敢辩解,老老实实地跟着认错。

    二人都十分敬畏裴念。

    “待回了衙署,自去领罚。”裴念并不宽纵下属,颇为严厉,又吩咐道:“我再派旁人盯顾经年,你二人盯着沈灵舒,我给她下了套,她有可能会再去找顾经年。”

    “缉事,沈家护卫已经见过卑职……”

    “那就换个装扮。”

    “是!”

    罗全、亭桥丙连忙应下,快步而去。

    裴念接着安排人手去各个青楼楚馆找顾经年,并查查他那个略有些风韵的相好是谁。

    分派妥当,她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想到有个风韵妇人就在这附近,遂亲自往北市而去。

    瓦舍中依旧热闹。

    裴念对那些表演视若无睹,径直走进后堂,登上小阁。

    她那一身锦袍显眼,无人敢拦她。

    阁楼上,凤娘正慵懒地坐在窗边,手捧着一卷书在看,见了裴念,当即起身。

    “这位缉事,我们见过?想起来了,半年前刘御医的案子,奴家给提供的线索,当时……”

    她目光落在裴念肩头绣的蛊雕上,展颜而笑,道:“恭喜高升了。”

    “不错,当时我还是个捕尉。”裴念道:“有桩事问你。”

    “奴家本就是为开平司打探情报的,一定知无不言。”

    这话就言过其实了,她并非开平司属下,也够不上那等官身。

    不过是在这京中讨生活,不背靠大树不行,情报贩子要混得下去,首先就得给开平司提供情报。

    “可有一个叫顾经年的少年来过?”裴念问道。

    “缉事且稍待问话。”凤娘道:“可否容奴家先看看缉事的腰牌?”

    “好。”

    裴念也干脆,解了腰牌丢过去。

    凤娘双手接过,看了一眼,恭敬递还。

    “缉事原来属南衙。”

    “不错。”

    开平司有南、北衙之分,若论权职范围,南衙要大得多,为天子之耳目爪牙,缉察瑞国内外之事。

    至于北衙,只负责些为陛下搜罗贡品之类的私事。

    连裴念也只知北衙神秘,了解得并不多。

    “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是,奴家确实见过顾公子。”

    裴念问道:“他来找你做什么?”

    凤娘道:“他问顾将军犯了什么事惹得朝廷见疑,奴家便告诉他了。”

    “还有吗?”

    “没有了。”

    说着,凤娘拿出一颗珍珠来,放在案头,笑道:“少年郎出手阔绰,给了奴家这个。”

    裴念接过看了一眼,问道:“他如何知道来找你问情报?”

    “这奴家就不知了,想必是将军府的公子见多识广吧。”

    “可知他去了何处?”

    “不知。”

    裴念又问了些细节,凤娘一一回答,只是并无更多有用的内容。

    待裴念离开,凤娘还殷勤相送,但始终没有把顾经年的另外两个问题说出来。

    她虽害怕开平司,却知有些事不归南衙管。

    南衙只管俗事,而顾经年不俗……

    ————————

    日暮。

    汋水上金光粼粼,汋阳城中家家户户腾起炊烟,一派繁盛和平景象。

    南城铜锣巷,几条土狗闻着饭香,着急地汪汪叫唤。

    顾经年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的仆役服在他穿上之初就一直浸透了一股汗馊味,让他有些不自在。

    沿着巷子走了一会,他看到了一个药铺,门面甚小,牌匾也已褪色,依稀看得出上面写的是“仁心药铺”。

    迈过那道已被踩秃了的门槛,里面几个衣着褴褛的病人或坐或躺,时而响起沉重的咳嗽声。

    “大夫在吗?”

    此间却是连个待客的人都没有,只有病气弥漫。

    顾经年问了两遍,方有一个面黄肌瘦的病汉开口回答。

    “大夫不在,下午就出去了。”

    “你们都是找他看病的?”顾经年打探道:“他医术很好吗?”

    病汉咧了咧嘴,露出只剩一半的坏牙,摇头道:“哪有钱看病哩,找大夫放些血,换些钱。”

    “什么?”

    顾经年没听清。

    病汉指了指疤痕累累的手腕,道:“换钱。”

    “大夫要你们的血?做何用?”

    “不懂哩。”

    病汉往地上一蜷,不再说话。

    天色愈沉,堂中也没掌灯,众人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像是在等死一般。

    顾经年查看了一下药柜,见里面一半都是空的,倒是一些瓶瓶罐罐里残留着些黑乎乎的奇异之物。

    他往后院看去,院子很小,以南边这个倒罩房作为铺面;北边有个小门,旁边的槽厩是空的;西边是厨房;东边是正屋。

    那正屋关着门,不知里面有没有放着《风物志》。

    顾经年有些好奇,但还是耐心等着。

    终于,后院传来了动静,小门被打开,一个身材矮小之人牵着骡子,拉着板车回来,栓上门,从板车上把一个昏迷的彪形大汉往下搬。

    顾经年上前,道:“敢问可是麻大夫?”

    那矮小之人回过头,相貌奇丑,一双小小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之色,唇上的两撇细须使他看起来像只老鼠。

    “麻大夫?呵呵呵。”

    麻师似觉好笑,点点头,道:“是是是,鄙人姓麻,是个大夫。”

    “我想……”

    “先来搭把手,动作快些,你抬脚。”

    顾经年遂上前帮忙抬人。

    那昏迷的大汉穿着鹿皮军靴,长得极高大壮实,比车板都长,恐有三百斤重。

    麻师要求把人拖到厨房,所幸,厨房里没有锅碗瓢盆,只有瓶瓶罐罐,否则还以为是把这大汉拖来煮了。

    忙过此事,麻师长吁一声,去卸骡车。

    感受到少年人在身后跟着,他头也不回,开口问道:“生了什么病啊?”

    “我有些问题想问先生。”

    “问。”

    “先生看过《风物志》?”

    麻师回过头,上下打量了顾经年两眼,道:“谁与你说的?”

    “北市瓦舍,凤娘。”

    “一群药渣。”

    顾经年不知这话是何意,问道:“《风物志》中所载之夷海异族,可有其它书籍所未有囊括者?”

    麻师忽然警惕地眯起眼,紧张道:“你问这个做甚?”

    正此时,门外忽响起了狗叫声。

    那狗非常激动,叫声急促。

    药铺那边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就在这里面!”

    麻师肉眼可见地一个激灵,轻呼道:“这么快?!”

    他俯身一钻,像只老鼠般窜出了后门,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顾经年刚想跟上,身后已响起了呼喝声。

    “找到你了!”

    是沈灵舒与阿沅牵着一条猎犬进来。

    再往后门外看去,麻师已完全不见了踪影。

    “你这狂徒,退我的婚,连理由都是假的。”

    沈灵舒虽在质问,却颇为得意。

    她牵的是她爹的猎犬,鼻子最灵,循着顾经年穿的仆役服上的汗臭味找来的。

    顾经年被她耽误了正事,心情不快,懒得理她,转身走进东厢的正屋。

    屋中弥漫着一股臭味,榻上丢着一坨脏兮兮的被褥,有张桌案,案上散乱着各种书籍、纸张。

    沈灵舒捏着鼻子站在门口道:“你好歹是读书人,跑到别人家里翻翻找找的……诶,你在找什么?”

    顾经年不答,翻看着桌上的纸张,见多是给病人开的方子。

    “不理我?你可别后悔。裴念可是找过我了,你小子,惹事了吧?”

    沈灵舒其实是想提醒他,被盯上的可能是将军府。

    顾经年终于问道:“裴念是谁?”

    “开平司缉事,你没听说过她吗?”

    “我为何要听说过她?”顾经年还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却继续着这个话题,“怎么?她很有名吗?”

    “当然,半年前的谋逆大案就是她办的,刘氏一族两百三十余口尽数被抄斩,汋京震动,你不知道?”

    “你告诉她我去过何处了?”

    “怕啦?放心,我答应过你不说便不说,但你也要告诉我,你退婚是因为家中出了事吧?什么事?”

    沈灵舒刨根问底,自觉冰雪聪明,可惜,顾经年没耐心与她解释许多。

    “不,是因我觉得你太聒噪了,实在不想娶你。”

    “聒噪?!”

    沈灵舒大恼。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视作掌上明珠捧着,何曾听过这等话?恨不得冲进去打顾经年。

    “哼,我管你死活。”

    少女攥着小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

    正此时,厨房中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低沉的嘶吼声,像是某种凶兽带着进食的渴望缓缓苏醒了。

    阿沅正气呼呼地瞪着顾经年,没注意到牵着的猎犬瑟瑟发抖地往后退,她一个没捉紧,猎犬便跑没了。

    “那是什么?”

    沈灵舒才走了几步,闻声好奇地停下了脚步,往厨房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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